大厅里没人,但桌上却放着好几个菜,显然是刚做好的,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卖相十足,勾人食欲。
余晚一阵饥肠辘辘,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没瞧见餐具,索性就用两根手指充当筷子,捞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丢。
谢煜凡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没想到正好撞见这一幕。
偷吃被抓包,余晚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一边嚼着肉一边不吝啬地给出评论,“味道还不错,就是酱油放多了,有点咸。”
白吃还要嫌弃,谢煜凡真是好气又好笑,抽出一张湿巾纸给她,道,“过饭吃,没让你空口吃着玩。”
余晚接过,擦了擦手,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道,“饿了,帮我盛一碗饭吧。”
这差遣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谢煜凡也是无奈,转身去了厨房。
这个家似乎有点本末倒置了,收钱来演戏的人反倒成了女主人。自嘲归自嘲,心里却不排斥这个转变,甚至有些喜欢,还有些期待。也许被温暖的不光是她,还有他。他们俩虽然出生不同,但经历却是相似,都是缺爱的孩子。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能找到彼此,相互温暖,也是一种缘分。
谢煜凡拿来两套碗筷,又去厨房将汤端了出来,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余晚撑着下巴吹了声口哨,“看看我嫁了个什么样的老公,上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她的揶揄让谢煜凡失笑,那一抹光晕照在他的眉宇间,化开了平时的冷硬。
余晚看着他,突然想起纪璟的话,谢煜凡并非是绝情寡义之人,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能用面具来武装自己。
钱能买许多东西,却买不来感情,谢家固然富裕,却没有温情可言。
余晚吃了满满一碗饭,把肚子撑得饱饱的,满足地叹息一声。
谢煜凡,“吃那么多,不怕长胖么?”
余晚顺着他的话道,“那就别天天给我做饭。”
谢煜凡微微一笑,眼底带着他自己也没有洞悉的宠溺。
饭后,谢煜凡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余晚不好这口,也不喜欢喝甜的,索性开了一瓶红酒。
“自打你搬进来,我的珍藏几乎少了一半。”
余晚笑道,“能用钱买到的,都不是珍品。”
见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谢煜凡不禁失笑,“心比天高。”
余晚扬了扬眉,举起自己的红酒杯去碰了碰他的茶杯,“恭喜你重新认识我。”
谢煜凡啜了口茶,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今天上班不顺利?”
余晚喝酒的动作一顿,将目光转向谢煜凡,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谢煜凡,“回来有点晚。”
不错,逻辑清晰条例缜密,光从她回家晚了两个小时就能推断出今天有人整她,不愧是谢煜凡。
余晚也不打算隐瞒,道,“有人给我穿小鞋。”
谢煜凡道,“孔有才?”
余晚道,“真是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谢煜凡道,“他以前当过父亲的贴身助理。”
余晚道,“所以你在暗示我,想让我滚蛋的人其实是你父亲我公公。”
不用暗示,大家都心知肚明,余晚道,“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进了这扇门,走不走就由不得他们了。”
谢煜凡微微皱了下眉,“你去威胁孔有才了?”
“孔有才私底下地那些勾当你果然知道,看来查他的人不光是我。”说着,她话风一转,继而道,“你猜老头子知不知道?”
谢煜凡没上她的套,语气中带着几分斥责,还有几分担忧,“你简直胆大包天,总有一天会被人杀人灭口。”
余晚却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害怕?别忘了,我可是来自于阿姆斯特丹,那个五毒俱全的城市。”
谢煜凡摇头,“不要太轻敌。”
若在其他分公司也就罢了,但宏伟实业不一样。房地产这一块,向来是官商勾结,既黑又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这些个开发商表面光鲜,穿金戴银像个人上人,但实际上没几个是善茬。而这个行业就像是一片流沙地,沙子底下虽然遍地是黄金,但也同时处处是陷阱,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余晚再聪明,也是这一块的新手,不了解内幕、不懂潜规则,就算没人陷害,也会栽跟头,更别提现在的余晚是众矢之的。站在老爷子那队的人,不敢直面与他谢煜凡交锋,便将矛头瞄准余晚。他俩是夫妻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见他皱着眉的表情,破坏了视觉美感,余晚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问,“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谢煜凡对此没有掩饰,“是的。”
余晚笑道,“是关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谢煜凡,“是关心你。”
余晚问,“那你爱上我了吗?”
谢煜凡不善于表达感情,可事实上,承认爱一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庆幸和自己组成家庭的另一半并不是那个为了利益最大化,而随便找来将就一辈子的路人甲。
余晚却不打算放过他,道,“点头不算,我要听你亲口说。”
太肉麻的话,谢煜凡说不出口。
余晚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是不够爱,所以才不肯说,怕玷污那三个字。”
谢煜凡对感情从来不是那种开放派,相反,他保守慎重,宁愿用行动表示也不愿意将爱放在嘴里。他以为自己会找一个纯洁天真的姑娘,然后从一而终,偏偏,他爱上了余晚。余晚不是他期待中的另一半形象,性格言行举止都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自他们认识来,她就一直在挑衅他的底线。从一开始的拒绝,到不久前的接受,到现在的包容,他一退再退、一让再让,如果说这还不够爱,那如何还算爱?
余晚望着他半晌,嘴边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看见这个诡谲的笑,谢煜凡头皮一麻,直觉她又起坏心思了。
果然——
余晚放下酒杯起身,踱到他面前,用蛮力拉开他的椅子,往他大腿上一坐。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道,“那你告诉我,我和白芷,你会选谁?”
听到这个名字,谢煜凡不由一怔,这边还没回神,那边余晚的声音已在耳边继续。
“选我,说明你的爱是真的。选她,说明你也不过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伪君子。”
谢煜凡浑身一颤,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气息,还是因为她的话。
沉默半晌,他拉下她攀在自己颈肩上的手,用力握在手中,沉稳地道,“你放心,我对她不是男女之情。”
余晚抽回自己的手,巧笑倩兮,“我知道。但这不是我的问题,我问你的是,我和她你选谁。”
这个问题让谢煜凡费解,“既然不是情敌,为什么要选?”
余晚道,“因为在你的人生中,我和她只能存在一个。”
这句话她说得轻巧,却如同磐石一般砸在谢煜凡的胸口上,几乎是与此同时,两双眼睛撞在一起。
与她对视,谢煜凡才发现她脸上虽在笑,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她随口兴起的玩笑话。
谢煜凡的心重重一跳,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仇。”
余晚这话说的似真似假,难以分辨。谢煜凡疑心大起。
这个仇自然不会因为他而结。
难道?
谢煜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中怎么想的,嘴里也忍不住怎么说道,“你认识白岐山?”
余晚没有说话,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
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谢煜凡的眼睛,在那眨眼的瞬间,他清晰地看见闪烁在她眼底的光芒,它复杂而危险。虽然他并不能从这一闪而逝的眼神中读出什么实质性的信息,却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对余晚来说,白岐山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所以,同样的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次,语气变得截然不同。
“你认识白岐山。”
只是通过不咸不淡的只言片语,就能剥开表象捕捉到关键,余晚嘴里没说,心中对他的洞悉力也是佩服的。不过,现在局势尚未明朗,还不是开诚布公的时候,所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得继续保持不为人知。
余晚想起身,却被谢煜凡先一步抓住了胳膊,他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牢牢按在自己怀中。
“你为什么认识白岐山?”
他的力气很大,余晚一时挣扎不开,他既然不放手,她索性就赖在他身上,用一种耍泼赖皮的口吻道,“谁说我认识?”
这句话不说也罢,说了让谢煜凡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前几天,纪璟曾提起父亲暗中派人在荷兰调查余晚的事。据说,他们的人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发现余晚很可能是原车园路工厂厂长乔葛青的女儿乔楚楚。
如果余晚真的是乔楚楚,那么她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得到解释,毕竟父亲曾用那么卑鄙的手段夺取那块地,害得那家人家破人亡。多年后,女儿含愤归来为报一箭之仇,也是合情合理。一切都说得通,所有人也都这么想的,包括谢煜凡,直到……牵扯上白岐山的那一刻。
谢煜凡直觉有什么地方脱了轨。
白岐山是通过电子通讯起家的,从没涉及过房地产业。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车园路工厂爆炸案发生的时候,白岐山已经死了。按理来说,白、乔两家是两条平行线,不应该有交集才对。既然如此,余晚为什么要提到白岐山?是故意混肴视听,还是另有乾坤?
一瞬间,谢煜凡心中思绪千转百回,仿佛有无数把钥匙通往无数个房间,真正是迷雾缠身。
思绪转了一圈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余晚脸上,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板正她的脸,一字一顿地问,“告诉我,你真的是乔楚楚吗?”
这个女人浑身是谜,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他,他父亲,他们所有的人对她调查所了解到的,都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谢煜凡自诩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聪明人,却拿眼前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似乎只要她不想说,就没人有这能耐去撬开她的嘴,挖到事实的真相。这一点让他十分颓废,甚至是惶恐,因为在她面前自己已是赤条条,而她却还是雾锁重楼。
余晚挣脱开他的桎梏,露齿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不知道,”谢煜凡是真的不知道,她和乔楚楚之间,唯一能对得上的,似乎只有年龄。
可是,如果她不是乔楚楚,又会是谁?
太多思绪,太多疑问,让谢煜凡沉默了。
他叹了一口气,自嘲地道,“我倒是希望你就是乔楚楚,这样我们谢家欠你们的,我就能拿自己的一生来赔给你。”
这话让余晚一怔,顿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心头。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像是被钝器击打了一下,不是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而是密密麻麻的、无孔不入的、让人无法忽略的细细微痛。
余晚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驱逐这种感觉,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望入他眼睛深处,一字一顿,“我是余晚,一直都是。”
谢煜凡苦笑,“你曾是余晚,是何茹,现在又是乐怡,也可能是乔楚楚,将来又会是谁?”
余晚道,“不管我是谁,都是你的妻子。”
多么动听的一句话,却也是在自欺欺人,她之所以是他的妻子,因为现在她是乐怡。一旦这个身份被揭穿,他们的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
这个道理,余晚自然是明白的,“所以,我不会给任何人搞破坏的机会。谢煜凡妻子这个身份,我可是很中意呢。”
谢煜凡问,“那你要怎么去躲那些明枪暗箭。”
余晚道,“躲不掉,那就找人帮我挡。”
听她这么一说,谢煜凡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要对乐慈坦白?”
相较他的沉重,余晚却语气轻松地道,“是的,向他坦白。组织上不是有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谢煜凡,“……”
☆、2020.06.25
第二天一早,余晚照常去上班。
昨天黄总极其高调地闹了这一出,有心人看在眼里,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在公司里传开了。空降的大少奶奶是个废柴,刚来上班没几天就出错;谢大公子不得宠,连自己老婆都罩不住。
这些虽是流言蜚语,却包含着两个信息:一,让余晚滚蛋是迟早的事。二,在谢家老大老二的这场家产争夺赛中,千万别站错队。
大家都在等,等着暴风雨的到来。可偏偏一个上午过去了,公司里仍然安静得出奇,别说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讨个说法的的黄总没出现,就连孔有才也没来上班。是就这么一笔带过了?还是在酝酿更大的暴风雨?
别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余晚心中却跟一块儿明镜似的倍儿清。没想到自己这不上台面的伎俩,居然还有余震,孔有才现在怕是心虚着。不敢出现在余晚面前,就怕她一怒之下去揭他老底,所以干脆在家当只鸵鸟,等风波平息了再出洞。
只不过,他的沉寂,无疑是一阵推波助澜,把余晚这顶初来乍到的降落伞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时之间成为公司最受关注的人。各个部门都在讨论她,各种八卦黑幕,占据了整个公司的内网社区和员工群。就连去上个厕所,余晚也能听到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