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荣欣出院后,这一个多月,刘美巧对面的床铺新旧病患换了好些个。
只有她,无神的眼神,每天望着他们的来来往往,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
这也是应如是在第一眼见到刘美巧这个人时,内心里唯一的感觉。
如果她没记错,早晨手术记录里的介绍,这个叫刘美巧的姑娘和她一样,都是27岁。
应如是以前没见过她,所以并不太清楚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的刘美巧看起来很瘦,本就宽松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更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
一旁的Branden在山诣青例行询问日常情况时,偏头小声跟应如是说,“三尖瓣闭锁这个病症在先心病里属于发绀型,患病的人皮肤会泛紫色,严重的整个人都会呈青紫色。”
应如是看了眼病床上刘美巧惨白的脸色,有些疑惑的挑眉看了眼他。
Branden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回看着她低声开玩笑,“所以看她脸色,恢复的不错。”
应如是好笑的看了眼他:“……”
恰巧在这时候,山诣青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不动声色的,没说话。
只是继续看着刘母,问一些日常问题。
而刘母令人费解的不配合,“十年如一日。”
Branden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应如是却听得懂。
如果以早晨山诣青所形容的“不太配合”是真的说的太委婉了。
从他们进来开始,刘母的手就在上衣口袋里兜着没有伸出来过,对于山诣青问的一些日常问题也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态,而女儿就像一个瓷白娃娃一样,不张口不说话。
一旁的耿迟把山诣青问完的一些日常问题记录完毕,合上手里的文件夹,继续“病患家属虐我三百遍,我待病患家属如初恋”的笑着跟刘母闲闲聊道,“前几天看叔叔一直有来照顾闺女,今天没在呀?”
刘母看了山诣青一眼,表情似乎不太愿意再说话,但不知为何,皱着眉还是说了。
嗓音沙哑道,“单位中午给他打电话叫回去,刚回去了。”
“哦对了,”耿迟恍然了一下,“我听说叔叔现在工作就是在南城哈,不知道——”
“耿迟。”
山诣青在这时候开口。
“嗯,”耿迟话头被打断,下意识应了声后又反问,“啊?”
“东西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
“好了就走,一会儿还有会要开。”
“……”哦。
可是,不是你以前跟我说查完房之后不要急着马上离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要多跟患者他们聊两句“交交心”的吗…
山医生的心,海底的针。
*
身为“实习医生”的Branden和应如是自然不能第一个从病房里出去,所以他们两人各退了一步给山诣青和耿迟让开位置,跟在他们身后出了病房。
因为正好垂着眼,所以应如是没发现山诣青在路过她时,垂眸看她的那一眼。
酸溜溜的,裹着醋。
只是这醋,在出了病房看到笑呵呵迎面走到自己眼前的人时,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眼里从未见过的神情——慌乱。
他下意识朝自己身后看了眼,在应如是毫无察觉也恰巧抬眼看向他的时候,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一小步以身高优势挡住她视线,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他身侧的耿迟看着刘健康有些意外的开口,“诶刘叔叔,您这么快就忙完啦?我们刚还听阿姨说您回单位了呢!”
“哎嘿不是,我这不公交车坐了两站地才发现手机忘拿了,回来拿一趟就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烟抽的多,刘健康声音很粗嘎。
就像磨了沙砾一样。
刘叔叔?
是刘美巧的父亲吗?应如是猜测。
只是这声音…
她皱着眉摸了摸胳膊,也不知为何,就觉得刚刚这声音让她很不舒服。
山诣青注意到了应如是的小动作,扭头看耿迟,声音带着克制的冷硬,“耿迟,你先带两位直接到会议室,我稍后就到。”
耿迟被山诣青突然说话的语气惊了一瞬,可很快回过神来,只道是他有事要和刘健康说,赶忙应了声,看着刘健康说了句,“刘叔叔,那我们先走了。”
随后示意Branden和应如是两人跟着自己走。
“哎哎。”刘健康笑着点头应声。
只是在应如是路过他身边时,忽然握住她胳膊,冲她笑着道,“诶,你不是那天从美国到我们那考察的那姑娘嘛!”
第97章覆灰的真相(5)
*
刘健康今天没戴帽子,曝在空气中的一张脸黝黑窄瘦,面似靴皮。
“对吧?”他仰头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应如是,笑着问,“我那天在研究所看到的那个女生不就是你嘛!”
刘健康再补充,“你个子高,好认!”
他脸上带着笑,那张因为嘴角上扬而如沟壑的面容,就这么毫无预警的,一下子杵在了应如是面前。
当他这笑印在她眼睛里的一刹,她一贯从容自若地神色在这一瞬间,变成茫茫一片空白。
凉意,从他握在自己胳膊的那一处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看不见,听不见,也根本无法反应。
视野中,只有男人的一张脸在破碎的时空里,被这个笑无限放大、扭曲,直至吞没她所有意识。
恍惚间,应如是又被人拽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
——巴掌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拳头砸在身上的闷重声,头磕在墙上的碰撞声,小孩子尖锐的哭叫求救声…
数不清的声音从破碎的时空里呼啸而来,此起彼伏,那些被强压在应如是内心深处的记忆蓦地被唤醒,现实与幻象混合交替。
黑暗,晕眩,剧痛,天旋地转。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你们一样大!为什么生病的会是我闺女而不是你!你这爹妈都不要的狗杂种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能跑能跳能叫能笑,我闺女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下床走走都不行!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老子就替你爹妈打死你……”
“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打了…叔叔…我错了…”
小女孩在哭,在求饶,她说她错了。
声音混着泪、也可能是血,呜咽模糊,让人听不清楚。
可她错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她真的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高,力气又大,打在她身上的拳头还这么疼,也许向他求饶的话,他就会原谅她,放过她。
可事实上呢。
就算她求饶了,他也没有放过她。
玻璃刺进肉里的撑胀感,尖端磕在骨头上的刺痛感,二十年如一日,那是深藏在记忆里永远难以忘怀的真实。
……
“阿如,醒醒!”山诣青捏着应如是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阿如,看着我!”
应如是焦距涣散,瞪大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
她脸上淌着眼泪,却从始至终一声未发。
山诣青看着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阿如!是我!你看着我!”
应如是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猝然抓住山诣青捏在自己下颌处的手,猛烈喘了一口气。
那声被强压在喉咙口的哽咽也随之溜了出来。
她意识被山诣青满怀焦急的声音叫醒。
眼前并没有刚刚的那个男人在。
长而窄的走廊被四方逼仄的楼道所替代,这里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而刚刚在走廊的那一切,就像是她自己一个人幻想出来的幻境一样,消失不见。
只是看到紧攥着他手臂上自己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儿袖口,她这才确定,时隔二十年,她好像真的,又再次遇见了那个人,那个…像魔鬼一样的人。
应如是攥着山诣青的两只手,此时抖得像筛子,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瞬间松开手。
“不好意思,”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楼道里的反应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她的反应是何种反应…她脑袋里混乱一片,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我只是…”
她话头忽然顿住,是因为整个人,突然被山诣青抱进了怀里。
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的那种力度。
甚至勒得她身子痛。
“嘘…”山诣青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一遍遍亲她鬓角,“阿如别怕,我在这。”
“一直在,以后我会一直在。”
应如是闻言闭上眼,抿住了微微发颤的嘴角。
眼泪因为她合眼的动作再次滚了下来,悄无声息。
须臾。
她睁开眼,视线越过山诣青肩膀,看着墙上那条白色和绿色的分界线,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声道,“你早知道了。”
早知道刚刚那个男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山诣青嗓子发疼,埋头在她颈窝的位置用尽了力气,才能从酸胀的喉咙里磨出来一声“嗯”。
“对不起。”
他哑声对她说,喉咙像是被人塞了把烧红的木炭一样,灼得他嗓子拔干的厉害。
对不起。
我明知道他就是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
我是个医生,就算知道病人的父亲就是伤害过你的那个人,我却依然只能选择救她。
对不起。
我虽尽力想要避开你们的见面,最终却还是没有做到,让你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再次陷入到那么痛苦的回忆当中去。
……
应如是在听见他说“对不起”的瞬间,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看着那条分界线从清晰到模糊再到什么也看不见。从不动声色的掉眼泪,到轻轻的哽咽,再到强忍的哭泣。
也许是因为当年刘健康在伤害她时,无论她如何哭着哀求他不要打她,哭着求他放过自己都没有用,甚至是换来更为嚣张狠戾的拳脚相加,所以去到国外后,这么多年来,应如是再没有在人前掉过眼泪。
就算当年养父母意外去世,她也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没有让任何人见到过。
即便因此被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天晚上在听到山诣青给自己讲了林家夫妇的事后,当时她能在他面前掉眼泪已经让她有些惊讶了,可今天是怎么了呢,她不知道。
委屈,难过,可笑,讽刺,迷茫,愤懑,心酸…
那些她早以为忘记的负面情绪,竟然全部在这一瞬间,汹涌而至。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三个字。
不,其实她是知道的,虽然那个念头只是在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但她确实想过。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Shameonyou。
应如是。
只是因为你曾经经历过的不幸,你就对身为医生的他产生这种想法。
你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你从小就教导要尊重和感谢从事医疗行业所有医护人员的小姑娘呢?
他需要对她说什么对不起?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事情而已。
他是个医生。
而他身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就只有救死扶伤。
应如是为自己刚刚的想法羞愧难当,她搂紧山诣青的腰,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抽噎着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真的无法张口。
混乱的情绪压到极点,她拿额头在他肩膀上砸了两下,哭腔浓重却又强忍着开口:“山诣青,我难受,我好难受…”
“真的…好难受…”
应如是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可就是喘不过气,人像是被灭顶淹在海里,氧气一口口吐出来,下一秒,就要死掉了一样。
第98章坚强的理由(1)
*
同一时间,南城医院会议室。
距离会议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医院给明宣会的一行人专门安排了休息室,就在会议室的隔壁。
可Lexi因为有工作怕在休息室里打扰到人休息,专门抱着电脑先到了空无一人的会议室。
没多久,门被人从外推开,看见耿迟笑着给她打招呼,Lexi回了个笑给他,随后就见Branden从外面走了进来。
耿迟看了眼Branden,要是平时,以他那自来熟的性子,这会儿虽然还没到开会时间铁定也会直接进去和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着了。可经过了刚刚的事后,耿迟看着坐在会议桌后一言不发的Branden,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
Lexi看耿迟把门带上,正准备低头继续工作,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看一旁的Branden问:“Yvonne呢?没跟你一起回来?”说完故意一脸“不会吧”的表情看他,“趁这点时间也要跟男朋友约会?”
Branden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Lexi瞧见,眉头讶异挑了挑,本想反问他摇头是“不是”还是“你不知道”的意思,却突然发现后者的脸色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Lexi年纪虽然比Branden小了有七八岁,但因为从高中开始就在公司里兼职,所以跟他和Yvonne做同事的时间都不算短。
在Lexi看来,Branden和Yvonne俩人性格在某一方面其实挺像的,生活中阳光开朗待人亲和,工作中又严谨以待不拖泥带水。是典型的工作中好老师,生活中好朋友的那类人。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在Branden的眼里看到刚刚那种神色。
茫然无措,难以相信。
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自己都不太能接受的事情一样。
“你怎么——”Lexi看着Branden开口,想问他怎么了,可话刚开了头,就被后者打断。
“Lexi,”Branden看她问,“我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你看见过Yvonne哭吗?”
“Yvonne?哭?”
Lexi面容夸张的瞪大眼睛看着Branden,“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
Yvonne怎么可能会哭。
她可是她长这么大见过最坚强的一个人!
记得她刚到公司的时候,那时候公司规模还没有现在这么大,而Yvonne也还只是一个刚转正的小职员,那时候他们想要找人合作根本没有“挑”的资格,只有“求”。
求人给公司投资,求人跟自己合作。
尤其跟商人打交道,那是最最令人崩溃的事。
她因为工作内容的原因不需要东跑西跑,可Yvonne不是,最忙的那段时间,她跟团队里的几个人昼夜颠倒连着出差将近两个月,据同事后来说,他们那时候每天睡的最长时间是四个半小时,这还包括了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航班上的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