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陈笃竹等人隐有所悟,看来南安侯率大军远征,恐怕并不是说的训练士伍那么简单,而是要对全岛进行一次勘测,震慑土人,为将来更进一步的开发做前期的准备。
其实徐子先真有此意。
这一次北上,原本是打算直到台北基隆地方,台湾的平原区域,除了台南平原是最大的地盘,有几千平方公里,开发完毕之后,以现在的生产技术条件加上工商海贸,最多也只能容纳百万人。
甚至不足百万,能容纳几十万人就算不错了。
后世的平原区域,以工业化支撑,加上商业,服务业,足够建起十多座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容纳几百万上千万人亦不足怪。
而在此时,以口授田,人均要五亩能勉强果腹,十五亩方能温饱,三十亩才可小康,还得有二十亩桑田,就算东藩的水利,肥料,农技都在普通水准之上,一家五口,最少也得三十亩才能小康,要想过的富裕,种植棉田,桑田,茶园,加上粮食田亩,一家五口得百亩田方才够用。
若一万余户六七万人,就得百万亩田,若两万户,十几二十万人,就得二三百万亩的土地才够用。
三十万到四十万人,差不多就是台南平原在现阶段能承担的极限。
倒不是说百万到二百万就负担不了,至一八一零年,清嘉庆十五年时,台湾人口有二百万人左右,有完备的府县统治,乡镇村落众多,和内地情形已经相差不多。
但那已经是二百多年的开发了,逐渐的容纳和开发,和急促的开发是两回事。
若不能叫早期移民过上富足稳定的生活,人心难附,这才是徐子先这一次北上的原因之一。
若在五年到十年后,台南差不多容纳三四十万人时,就非得往北方进发了。
这一次其实已经抵达后世台中区域,也就是台中和台北平原区域,严格来说台中是盆地地形,这里四面环山,光照足,气候适宜,夏天不太热,冬天也不冷,不象台南的气候相对要更炎热,冬天又雨水过多。
这是一个更适合屯田耕作的地方,事实上明郑被灭后的几十年间,移民多至台中,清季设府,也是先在台中,人口在日据前,台中也是最多。
徐子先希望在数年之后,当台南发展的差不多的时候,开始修筑道路,往台中和台北延伸,在那里添设移民区,工业区,商贸区和港口,将台中和台北也逐渐开发出来。
这样在十几年后,可能设立五六个州县,移民达到百万之数,东藩就彻底完成了开发任务,此后不必再担心失去这个宝岛了。
当然,若是发展顺利的话,十余年后,徐子先应当已经卷入了大陆争霸,甚至已经平定了东胡,这也是他盼望之事。
第三百五十六章武夫
当南安侯徐子先率部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住了。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所有人的武袍都划破了,每个人都是又黑又瘦,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伤,很多人身上的划伤是刚刚造成不久,血珠都还没有凝固。
有不少人脸上都脱了皮,这是长时间在烈日下暴晒造成的伤害。
很多人的笠帽丢了,光头脑袋,头发也梳不成髻,歪斜在头顶。
包括南安侯徐子先在内,人人均是差不多的情形。
没人骑马,包括尊贵的君侯在内也是一样,人人均在草泽荒野中缓慢而行,当这两千多军人出现的时候,直叫人以为是地底下钻出来的恶鬼。
再近些,才看的出来,不管形态如何狼狈,这支军队却是魂魄凝固如虎,令人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军旗招展,旌旗不绝,行伍间但见军人们昂首阔步,手持长矟,背负长弓,腰按横刀,人人均沉默而行,目不斜视,以三人一排,摆开了长长的纵队。
两侧荒野,数里之外,隐隐有游兵在草泽中快步行走,哨探敌情。
以南安府军的反应能力,只要不被敌骑在三五里内迅速近身,则根本不惧突袭,就算是骑兵突袭,在数里之外,最少也要十来分钟才能突到阵前,有这个时间,足够府军们列阵了。
骄阳之下,是一支沉默的,更加骄傲的军队。
他们往返十二天,行程迂回曲折,来回程路几近四百里,这是一支长时间的,相当艰苦的拉练,也是南安府军成立以来最为辛苦的一回。
府军重将,包括第一军管军秦东阳,副管军营统制金抱一,林怀玉,第二军管官葛存忠,副管官统制葛存义等,并统制张虎臣,李福祥,董瑞祥,李星五,高时来,李朴,林绍宗,赵子将等人,俱张军旗,营旗,并各都头的都旗,哨旗,赤旗在海风的吹拂下皆数招展,草泽之中,两千余人如蜿蜒不绝的长蛇,虽然身披荆棘,遍体鳞伤,容颜黑瘦,但这支军队的意志,决心,那种激越豪迈之情,扑之而来,令人见之而心惊。
这便是长途行军,朝夕与共,而徐子先与两千多军人一同面对困难所带来的最大的好处。
犹如烈火粹金,将军队中的杂质和养成的虚骄优容气息全部锻打而去,从杂铁变成精铁,要么是旷日持久的大战,要么便是这样真正的苦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而府军建立之后,没有家园被袭的困扰,也不似讨伐岐州陈于泰那样有志一同,上下齐心。
军人的心里会有困惑,大魏毕竟还是九州一同,共御外侮,徐子先形同自立,众人心有疑惑也是相当正常。
东藩这里建政举措,无一不被人欢喜,人心归附,不在话下,军人家属,大半接到岛上,所以上下一心,这一点也不必有太多疑问。
只是铁不锻打,终不能当大用,南安侯府除了准备在近期给全军加饷之外,经过这样的苦训,使军人更加意志坚定,能当大用,也是徐子先的苦心之处。
在陈笃竹,魏九真,徐演达等人眼中,这支军队就是可敬可畏,纵然他们都是见识广博,见识过北军,西军,京营禁军,也包括驻两浙,福建,两广的禁军,不管是悍勇的蓟云北军,还是坚韧强悍的西军,或是装备华丽的京营军人,又或是镇守福州,东南劲藩的福建禁军,论装备,南安府军尚远远不及,军中兵器质量不及禁军,神臂弓很少,不要说腰张弩和蹶张弩,床弩,八牛弩这些强悍的远程兵器。
盾牌不足,且很少是制式盾牌,多半是自制的土盾牌。
横刀,障刀的质量一般,长矟的质量很是不错,但也就是和禁军的长矟质量相当。
铠甲极少,特别是铁甲太少,只有大量的皮甲和绵甲,连镶嵌铁叶的绵甲都不足。
这些甲胄兵器都相当昂贵,以步弓来说,若全军大量装配步弓和神臂弓,成立三千人左右的远程兵种,那么花费就得在每弓数十贯,每神臂弓过百贯。
这就是一笔巨款,而且弓手最好是配给双弓,还要大量的箭囊,铁羽,耗费也不在少数。
而骑兵的战马,马的具甲,将士具甲,步卒们的具甲,佩刀,都是最少以十贯起步,万人强军要齐备兵器,且要有大量的训练和交战的损耗,武库中要有大量储备,这才能经的起战争的消耗。
从这些角度来说,南安府军都还不够强悍,缺乏后劲。
战争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此之前,南安府军的前身南安团练经过若干次战事,不是以逸待劳伏击外来的匪盗,就是突袭海盗,或是在京师奔袭大参府邸。
真正的硬仗却是一回也没有打过,旷日持久,经年累月的大战,战事以数月或一年的时间来计数,后勤,武库,军人的意志,都没有受到过真正的考验。
北地禁军,抵抗东胡北虏,要么深入不毛,远入草原,沙漠,或是在境内处处抵抗,到处都是厮杀血战的战场。
几个月,乃至年余时间都在不停的调度,奋战,厮杀,这种强度的战事才是对军队真正的考验,南安府军也没有参与过。
现在这个阶段,惟有这种艰苦卓绝的训练,用来锻炼军人的意志和能力,方能起到真正的锤炼的效果。
从眼前的成效来看,收获颇丰。
这一次拉练后,军官们休整一段时间,会再度拉两千余人轮番拉练,再下一次,可能拉练时间更久,深入更远,甚至带同辎重车队补给还有民壮,修筑往台中台北的道路。
徐子先的行事,向来是风风火火,想到便做。
而在眼前,十几个来自各路的士绅面前,南安府军展现的风貌风采,却是已经足够折服这些见多识广的士绅了。
毕竟哪怕是最坚韧的西北禁军,也极少经历这样艰苦卓绝的训练,就算奋战数月乃至数年,也并不是时时刻刻均在交战。
沉默的,坚韧的军队终于抵达所有人的近前。
陈佐才等官吏肃容致以敬意,在东藩这里,不存在文官佐吏们隐隐在军将之上的情形,事实上这些年来,特别是近二十年来,兵兴不绝,大魏武将的地位也是明显在上升。
若在仁宗到文宗年间,国朝承平,只有边境偶发小规模的战事,大半地方都处于太平盛世时,那时候武将的地位,也确实在文官之下。
由于工商发达,愿意为军的人也逐渐减少,军人的地位也逐渐变低。
近二十年,情形早就不同了。
在东藩,军人的地位其实隐隐在士农工商之上,将领们的地位也绝不会在官吏之下。
警备士们骑马靠拢过来,然后下马致敬。
外围警备区内农田里的官户农人,匠作司下负责维护保养道路的工人们,俱是脱下笠帽,躬身致意。
军队,持干戈背负弓矢,冒矢石之忧,流血丧命,平民百姓,不慎在身上划出一道伤痕,流了一些鲜血,不免心惊胆战,一家子老小为之担忧,而军人们身上中了支箭,被割出长长的伤口,流血不止,甚至失去手指,伤了一只眼,很多人则会替伤兵感觉幸运。
毕竟是全身而退,没有死在战场之上。
以性命相搏,每个月只为了一两贯的薪俸,厢军早就放弃了,禁军将士的待遇还算不错,但与将士们以命相搏杀的风险来说,所得还是太少。
唐之前的北魏,东西两魏,周齐到唐,那个战乱的时空才是武人的时代。
武夫们的战马是高大的河唐马,高壮的战马上是冷峻的代北武人,高大,魁梧,残暴,身背三石的长弓,能以重箭射断人的脊梁骨,甚至射落人的首级。战马有保护头部的面帘,有保护颈部的鸡颈,有马当身甲,有保护马胸的当胸,还有保护尾部的搭后,以及放在骑士身后,保护骑兵后侧的寄生。
骑士兵穿着两当铠,戴兜鍪,脸上有铁制的面具,身上重重铁甲,兜鍪上饰以漂亮的羽毛,寄生也是极尽华丽。
他们手持长矟,背负弓箭,策马代北至中原,河南,长江,所向披靡杀伤无算,每遇战,则尽掠生口,武夫们位至柱国,大将军,执掌国政大权,动辄倾覆皇权,五代时天子兵马强壮者可为之,在南北朝时其实是常态,不管是放弃北伐,匆忙返回去篡国的刘裕,或是宇文泰,高欢,此辈武夫才是执掌国政,享尽威福,所谓的士族华族,普通的士绅百姓,在武夫的铁骑和长矟之下,不过是随意杀戮的目标,或是可以拿来奴役的奴仆。
至魏初于今,在大一统的状态之下,军人的地位下降也属正常,而在东藩,预感到大乱世将至,将军人的地位一再拔高,徐子先只是适时而动罢了。
“南安府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强军也。”
“默然而行,如龙驰大泽,真是令人惊佩敬叹。”
“果然盛名之下非虚士,南安侯领军之能,非常人所能及。”
众口、交赞之下,徐子先也是大步前行,距离众人越来越近。
第三百五十七章勇士之血
俟众人相见,陈佐才负责将各人一一介绍,徐子先面色黝黑,高壮的身躯也瘦了一些,但精神健旺,神色郑重,既不过于矜持,也没有刻意与众人拉近距离,所有人都觉得他亲和友好,但又凛然难犯。
这样的人,委实是令人油然而生敬叹之心。
“诸君此来辛苦。”徐子先并没有说太多拉拢关系的话,食盐,棉布,糖,还有茶叶,等东藩这些货物都齐备后,那些大官绅商人世家都会前来,到时候可能就是那些人来求南安侯府,没有必要将姿态放的太低,到时候反而不容易打交道。
当然在此时前来的官绅商人,多半是态度友好,也是和南安侯府,昌文侯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自是应当善待。
当下徐子先又接着道:“晚间我推了所有公事,大摆宴席,到时候请诸公赴宴,我们好好欢宴一番。”
众人已经感受到了东藩蕴藏的力量,心中对徐子先也是充满敬畏,这一次合作的商约其实已经是谈好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和徐子先见一面,申明友好之意,同时也是看一看徐子先的真实态度。
很显然,众人感觉到了南安侯的热情和欢迎的态度,此及对此事的背书,这样所有人都可以放心了。
在说话的时候,军队的队列不停,人们上车或骑马与军队并行,而徐子先却始终跟随军队步行,与众人一起寒暄说话。
陈笃竹终于忍不住道:“君侯为何不上马行?”
徐子先正色道:“与将士拉练当自军营步行出,再步行归营,途中骑马,此前的功夫就全然白废了。”
“原来如此。”陈笃竹抱拳一礼,心中对眼前这个青年宗室的敬意更甚。
怪不得陈笃敬那么欣赏,除了嫁女儿外,几乎是将私囊掏了一半出来帮助南安侯府在东藩大搞开发。
而昌文侯府的诸人,不管是陈笃光还是陈笃中,或是小一辈的李明宇,杨复等人,都是对徐子先赞赏有加。
陈笃竹此前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南安侯徐子先原本是穿着灰色圆领武袍,腰束牛皮革带,带障刀,穿皮靴,此时衣袍破旧,已经脏污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人也异常黑瘦,腰间革带上悬着水壶,显然是自己打水饮用,并不假手他人。
身上的盐包,打火石还有小刀等物明显也破旧了,显然是常常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