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能把每个零部件的构造都画出来,但大体的工作原理和模样是相差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偏差。
一群普通的工匠都能按徐子先的吩咐把水力织机给造出来,更不必提还有傅谦这个杂学和匠学的大宗师在。
试验机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试制过了,并且运作良好。
现在则是开始大规模的兴造厂房,规划机器的安装点,大规模的制造业需要详细缜密的规划,英国人的工厂一般都会有几百部机器,几千个工人,东藩的纺织工厂可能会有更多的机器,更多的工人。
毕竟是以两大侯府上百万贯的投入来做这件事,光是人力就有好几百人工匠和好几千的壮丁,在目前来说,这件事投入最大,花销最大,连李仪和孔和都每天带着人在工厂附近督工,每天需要的食物,工钱,包括购买机器和原材料的费用,孔和都是不打丝毫磕绊就下令拨付。
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是十几万亩的棉田,几百万斤的棉花,未来是百万亩以上的棉田,几百万石的棉花产量和几百万匹上千万匹的棉布。
若不是徐子先规划出来的这个宏伟蓝图,昌文侯府当初也不会迅速上了套。
甚至徐子先怀疑,他和陈文珺的婚事,是不是陈笃敬也是拿这事当了筹码来说服昌文侯府的族人们?
南安侯府的棉布主要会用来出口,这方面竟争不是很大。
首先大魏境内拥有良好的种植棉花和纺织的传统,这和境外的情形不同。
很多南洋的土著,树上能结椰子和香蕉,他们躺在树下等着果实成孰就不会饿肚子。过于炎热的天气影响了人们劳作的欲望,优越的自然环境使他们很难饿肚子,这使得他们在耕作纺织这些事上远远不及华夏人。这也是华人到了这些地方就能迅速打开都面,进而掌握当地经济命脉的原因所在。
当然他们还是要穿衣服,甚至要求和标准也并不低。
还有倭国,占城,真腊,这些国家也很热,但他们一样需要好棉布来裁剪成各式衣袍。
他们可能会种植棉花,也可能坊布,但规模和产量跟不上。
松江布也是一样的情形,大魏本土拥有良好的传统,不代表没有需求,事实上需求量还是相当的大。
当然出口也是松江布赚取巨额利益的方式之一,从明到清,松江布一直出口到日本和吕宋,销量很大,算是主流的产品之一。
现在大魏的松江布就是未来东藩布的竟争对手之一,徐子先对此毫不担心。
事实上他就担心棉花的产量会跟不上,大规模的水利纺织厂很容易建造成功,大规模的收获棉花就难说了。
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雨,把将要开花的棉花全部消灭不是难事。
棉铃虫,各种植物病虫害。
台风。
在后世这些事都会很叫人头疼,在现在这个时代,徐子先不敢保证自己不遇着这些倒霉的事。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棉田的一切都相当良好。
主要还是有充足的人力,在没有充足的农药和肥料的情形下,只能将人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棉田里巡视,锄草,除虫,一刻不停。
五月的天气炎热起来了,清晨时,徐子先戴着白色的幞头,骑上自己那匹大青马,穿着纱制的猎袍,腰悬障刀,穿麻履,策马而出。
他的马鞍两侧放着箭囊和弓箭,在经过花溪的第一大道的时候,很多经过的商人,伙计,水手,府军将士,官吏,众人纷纷在道路两旁向徐子先行礼。
原本的中寨到商业区,划成了第一大道。
往海边港口的直道是第二大道。
往南安溪别院的是第三大道。
从第一百户到第六十百户,从第一大道到一百零七道,东藩的命名风格可以看的出来徐子先的行事风格。
简单明了,甚至是粗暴。
就是要叫人好记,好上口。
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看着简单,其实反而更难。
天气渐渐炎热,但徐子先出门的频率并没有减少,看上游的纺织厂,看筹划中的甲胄司和兵器监的选址,巡视农田,看牧场,甚至亲看到马棚看那些宝贝牧马。
筹划中小学堂,开始建造大学堂。
到福州各处张贴榜文,招募吏员,将吴时中在东藩讲学的事情到福建全路,接收生员前来大学堂求学。
每天的日常事务也很多,南安侯府的吏治和规划刚上头绪,军事训练和改制也在进行之中,一切都很忙碌,欣欣向荣,可是也是足够的忙碌。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人们都能看着南安侯出现在各处,似乎随处可见。
在人们躬身行礼的时候,眼神中已经没有太多好奇和惊喜,而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崇敬和信赖。
这种东西相当珍贵,并不容易得到,但徐子先明显是拥有了这些珍贵的信任之情。
有时候在傍晚时,徐子先会令好几个百户的弓箭社紧急集合,几百上千个青壮男子,携刀,背负弓箭,身上背着两大袋满满的箭囊,里面装满着射猎用的重箭和轻箭。
徐子先会带着他们到丘陵深处射猎,并不深入山中,但一样能猎得大量的猎物。
最多的还是鹿,现在每个月能稳定的获得过千张鹿皮,等于每个月一万五千贯的收入,相当可能,一年增收近二十万贯。
徐子先没有动员几千或上万人去猎鹿,那样可能一下子得到十几二十万张的鹿皮,几十万贯的收入。
但那又怎样?
整个鹿群的生态圈就毁了,受影响的还有那些猎鹿为生的土著。
这些鹿群留着,猎掉那些跑动不快的老弱,发挥的就是狮子和老虎的作用,这样很好,也能控制下鹿群的规模,不叫它们吃掉太多的植被。
动员弓箭社的百姓参加类似的活动,要紧的还不是打猎。
在打猎途中,各百户的男子被十二人一旗队,三队一哨,三哨一都被编成府兵的编制,他们编制严整,号令森严。
每个百户都会有百户官,两个总旗官,十个小旗官。
到了会猎时,这些村庄里的小旗官到百户官们都会成为队官,哨官,都头。
其实徐子先在划定百户,确定官职的时候,就是有着这种考量。
这就是民间团练,真正意义上的团练。
被组织,被武装,被信任的民间武装,他们有组织性,有自卫能力,有进取心,有抱负,有着对东藩的忠诚。
这很好,这不该被提防和警惕,甚至是该被扶持。
当一个文明扁平化,散沙化时,它就没有了抵抗外敌的能力,集权化之下一切权力和资源被集中了,如果腐败了,停滞了,它的反抗能力就消失了,它也失去了自我净化的能力。
在先秦两汉到唐,中国尚有活力,但还是免不了王朝更迭,但总体来说还是勃发进取,外敌不足为患的时代。
到了元宋明清,内部的自我循环和净化停滞了,所有的财富,知识,权力都被集中了,于是失去了对抗外敌的能力,这就是统治者有意识的将所有人散沙化了。
一团散沙是没有办法聚拢起来反抗外敌的,没有任何机会。
第三百四十四章盐
徐子先指着脚下的海滩,笑着对魏翼道:“这里就是盐场,嗯,咱们的盐场。”
魏翼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麻烦了,接近月底,他的休沐日有两天,加上政务清简,准确的说是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政务,澎湖距离东藩这边不过几十里水程,魏翼要了一艘小哨船,单桅独帆,飘然过海,两个时辰不到,他便从澎湖县衙抵达东藩。
魏翼至东藩的第一时间便知道徐子先在出巡,在他赶上巡行队伍后,林绍宗将他带到徐子先身边。
眼前是一片荒芜,但在海滩和岸边有一排房舍,还有大片的炉灶,还有堆积成山的干柴。
魏翼使劲摇头,忍着笑道:“上个月明达你给我写信,当时不是说要围海晒盐?我看你的信,笑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后来我想起你什么事都做的成,我又后悔了,笑自己笑了半个时辰。再下来我叫下人磨了墨,写了封信给子张兄,然后一边写又一边狂笑,这事太可乐了。现在你给我看这个煮盐的盐场,你这玩笑开的太大了。”
魏翼说话的时候,徐子先自己也是笑了不停,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陈佐才,林绍宗等人俱是微笑起来。
南安侯威权渐重,不仅在岛上有崇高的威望,而且威仪也是越来越重。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半的人都称徐子先为君侯,能称呼他表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甚至连陈笃中,虽然在此前的移交诸事上都相当配合,但随着威权被削,所有的权力荡然无存,原本徐子先称其为九叔,陈笃中称徐子先的表字,现在见了面,也就是淡淡的叫一声君侯就罢了。
人越是往高位走,则朋友越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少年的朋友不同,徐子先和魏翼,徐行伟的友翼来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那时候的友情没有什么杂质,哪怕是宗室或勋贵士绅家族出身,彼此间还是少了很多计较,只是纯粹的友谊而已。
徐子先有小妹和秀娘为伴,内宅里是叫他休息放松的地方,但在外面,能叫他感受到纯粹的友谊的人,已经不超过一掌之数了。
“看到那一片海滩没有?”徐子先指着大片的用砖石围起来的海滩,说道:“那是卤水池,那是引水池,那是化晶池,我们把海水不断引进来,点卤,然后再晒干,引水,搅拌,晒干,最后出盐。你来的正好,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出盐了。”
魏翼顺着徐子先的手指看过去,发觉海边好几里的地方都被砖石结构给包围起来了。
盐池有高有低,在低的地方已经有了明显的白色痕迹,按徐子先的介绍,那里就是已经半结晶化的海水了。
“重要的就是太阳的阳光折射,风,还有水,还有不停的搅拌,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想到。”徐子先脸上有一些得意之色,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没有晒盐法的,晒盐法在历史上是南宋末和明初时小规模使用,到明中后期才有推广。
但晒盐法有局限性,到万历年间才小有推进,其后朝廷和官府并没有推进的意思,其后的清季也是如此。
到现代,在海边用晒盐法才成为主流的取盐法,这实在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
煎盐法和晒盐法之比较起来相差太远了。
按照种类划分,在明代,盐有海盐、井盐、池盐、硝盐、河盐、岩盐等六种,其中海盐产量为诸盐之冠。明代主要有
长芦、山东、两浙、两淮、福建、广东等海盐产区。明代海盐的制作方法有煎盐法和晒盐法两种。
徐子先考虑过这事,最后感觉就是,用几百斤的大锅煮盐煎盐,官府易于控制官盐,杜绝私盐,要是晒盐法普及了,海边的百姓都可以随意得盐,官府怎么控制产量和营销呢?
“煮盐煎盐,就是眼前这些办法,用盘铁,铁锅,每丁每日夜不停可得三十斤,”徐子先继续道:“盐铁专售,后来将铁放开,盐却一直没有。晒盐法,我考察了一下,此前有小规模的推行,后来都陆续放弃了。朝廷明知可以用这种省人力,省铁料,省柴薪的办法,却不肯推广,燕客,你以为如何?”
魏翼笑了笑,说道:“铁盘重过万斤,铁锅重过百斤,而且朝廷有严令,任何铁场,矿山,私铸铁盘,铁锅者,绞。在此严令之下,谁敢擅作非为?近几十年,私盐猖獗,主因还是朝廷威权渐失,而且苛捐杂税压榨细民,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是宁愿拿脑袋来冒险。哪怕是二十年前,盐法还是相当成功。朝廷一年一亿多贯的收入,在盐法上是每年最少过千万贯,哪怕是现在私盐猖獗亦是如此。”
“那是朝廷提升了盐价所致。”徐子先道:“文宗年间,盐价还在一斤四文到六文,成宗年间涨到十余文,现在细盐已经到四十文一斤,黑盐饼都得二十文一斤。私盐成本在三四文一斤,是因为铁具要加价购买,还要隐匿行事,就算如此,私盐卖二十文一斤都是暴利,朝廷一年最少要砍几百颗盐贩子的脑袋,还是屡禁不止,何也?利润太多,以致无法禁绝。现在盐价腾贵,百姓大半是吃不起细盐,多半用黑盐,有砂砾于其中,粗劣不堪,就算是这样也是往锅里放一点就行。我在福建路时,那些赤贫之家的妇人,小腿粗的如腰身一般,按一下便是一个坑,什么原因,就是缺盐?那些黑盐根本就不能当盐来用,何况还不敢放足。”
魏翼默然点头,说道:“还好澎湖人不至于缺盐,随便抓几只海鱼煮一煮,盐份就补足了。”
“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徐子先道:“人人都以为福建路近海,所以就有足够的盐?那是笑话了。我这边叫人煎盐,对照盐池,便知优劣。朝廷为了敛财,二百多年不用晒盐法,简直是一种罪过!”
徐子先有一点愤怒,不,其实是很愤怒。
煎盐煮煮团盐,办法很多,但产量就是不高。
一户人家昼夜不停,一天出盐不过几十斤。
还得浪费多少柴薪,污染环境大气,另外还要大量的生铁来支持煎盐的器具。
人力物力财力耗费极大,出产很小,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是为了满足统治者们的需要。
从人类开始结伴互助开始,身高体壮的占据了话语权,那时候还相对公平,因为高大有力胆壮的男子获得更多的猎物,他们可以成为酋长,获得对部落的支配权。
人们分配猎物,分配果实,酋长们获得最好的一份。
人们交易,狩猎的部落将猎物拿出来,与擅长采摘的部落换取果实。海边的部落用鱼来换肉,有肉的拿出来换粮食。
这也很公平。
后来人们发觉可以采集贝类当成一种等价货物,用贝类来促进更大范围,更多种类的物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