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杀人者很可能是连环杀人者。
光有一朵孤零零的“牡丹”,对于这样的偏执狂而言显然不够。
查卷宗是很枯燥的。
“当时郎中们全部上阵,不仅把疑案司的未结之案全部寻出看了一遍,甚至还找了仪鸾司,通过上请陛下调阅仪鸾司的卷宗。”
当时燕京办案复杂,一部分转给仪鸾司,一部分由疑案司处置,这样就会产生一个很不好的结果。
当有连环案件出现时,两边没办法互通有无,根本不可能立案侦察。
这样一来,对于案子的侦察便难度陡生。
“我没有去翻卷宗,我的差事就是那具显露出牡丹骨的尸体,”邢九年道,“不过当年疑案司人才济济,不过五日之后就有了结果。”
“早在天宝十一年一月的时候,仪鸾司就办过一起案子,因为案子很简单,很快便匆匆破案。”
邢九年现在说起来,都很是惋惜。
当年如果仪鸾司上点心,即便是简单的案子也仔细侦察,结果会不会不同?
“仪鸾司的案件
死者实际上比疑案司的案件死者死亡时间要更早,疑案司的死者是在去岁年末十一月前死亡,而仪鸾司的死者则死于十月左右。”
所以,仪鸾司的案子更早发生,也更早“侦破”。
一般这种连环案件,每一个单一案件发生时间越早,其实留下的线索越多。
因为一开始的杀手不熟练,他的杀人手法和喜好会在一次次的杀人中完善,就如同疑案司的这个案子,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可以说是查无可查。
假设把仪鸾司案件当成第一案,疑案司案件当成第二案,那么这个杀手的变化和进步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姚炳兴当时就把所有事关这个案子的卷宗调出,并请调当时负责该案的仪鸾司被镇抚使唐则及其手下校尉。
邢九年道:“很快,一月这个案子姚大人就分析清楚了。”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仇杀案。
当时西郊草花甸孟家庄有一户人家,男人是个猎户,他媳妇是从外面买来的,长得很漂亮,在村里颇有些“名声”。
男人姓沈,叫沈大发,他媳妇大概是姓章,大家都叫她艳娘,比沈大发小十几岁。
大约在去岁十一月左右,村人就发现章艳娘不见了,沈大发家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依旧每天上山打猎,要么就是蹲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去骨。
他话很少,也不怎么跟村人来往,以前他们家的骨肉皮毛,都是艳娘跟村人换粮食,所以大概约有十来日没看到艳娘,村人就很稀奇。
要知道,沈大发家里只有一块后院的菜地,没有良田种粮食,他们要吃米面,只能跟村人换。
章艳娘几日不出现,村人自然就发现了。
有好事者去沈家问,沈大发就说章艳娘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就回来。
一开始村人稀里糊涂就信了,可是过了一两日,他们才想起来,章艳娘哪里有什么娘家?她本就是个伎子,后来伤了跳不了舞,才自卖自身,跟了沈大发。
若她有娘家,为何十来年不回去,偏偏快要过年了,她跑回家里去?
村人也并非都天真单纯,还有几个吴姓的族人同章艳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越想越怀疑,便在村中说闲话。那话里话外的,大约没几句好
话。
村里的长舌妇很多,没过几日,这闲话就传到沈大发墙根底下,他便是再不爱跟人相处,也到底还是听到了。
这下可了不得。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沈大发当场发飙,挥着自己用来劈砍猎物的砍刀直奔村里的到大榕树下,直接就说:“她跑了就跑了,一个娘们而已,我也不在乎,以后若还想要骨肉皮毛,就别跟我叽叽歪歪。若我再听你们说我沈家闲话,晚上仔细关好门哩。”
村人这才意识到,章艳娘是自己跑了。
也是,跟着这么个男人,能有什么好?
以章艳娘的长相,再配上她放荡不羁的做派,什么样的男人勾不住?还不如离开这穷苦的村子出去吃香喝辣。沈大发家穷成那个样子,也着实没什么好过的。
一时之间,村妇们开始评判起来,而那些原本跟章艳娘关系“很好”的男人们,则捶胸顿足,私底下骂沈大发没用。
这样漂亮的媳妇留不住,还是不是个男人?
不过,这些话都不敢当着沈大发的面说,他那样子确实很是凶煞,就连长舌妇们也不惹他,都是私底下念叨。而沈大发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不再理会,日子一直过得平静,平静得仿佛他没有丢了个媳妇一般。
这一晃就到了一月初。
天宝十一年的新岁就在一阵飘摇的大雪里崭新而来。
这一场大雪足足落了一天一夜。
孟家庄并不富裕,却也并不很是贫穷,孟家庄的许多人家都会种植牡丹,在三月的时候牡丹结花苞,可以成批卖给燕京的富户,也有大部分要卖给宫中,因此每家靠着那些花田,都能营生。
大雪虽然厚重,不过家家户户的青瓦房还是抗住了,只有少数几乎贫苦人家和无人居住的荒宅坍塌,却也并不很碍事。
孟氏的族长集中起族人,帮助贫困人家清理废墟,然后才去清理倒塌的荒宅。
这一清不要紧,他们竟然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在沈大发嘴里早就跟人跑了,一去不回头的章艳娘,其实一直还在村中。
她安静躺在荒郊野外的荒宅里,听着村中人一日复一日的调侃,终于在新年到来之际,重现于众人面前。
章艳娘是十月末失踪的,直至翻年
一月初,其实也不过才两个月。
因为天气寒冷,她又被仔仔细细埋在地底下,竟未如何腐烂。
被挖出时脸上竟还有艳丽的笑容。
这一下,可把孟家庄村民吓得不轻。
他们连忙让壮丁看管住了沈大发,然后便连夜报官,因为案子看起来很简单,于是护城司便直接转给了仪鸾司。
大过年的,直接办成一件凶杀命案,能给一年添一份好彩头。
当时仪鸾司的被镇抚使唐则还要负责城防,要抽调人手跟南镇抚司一起拱卫京师,保护要出行祭祀的天宝帝,因为他并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
主审者是他手下心腹李副千户李唯业。
当时李唯业觉得这个案子很简单。
邢九年叹了口气,颇为惋惜:“李唯业刚被升至副千户,正想建功立业,也想证明给唐则看看自己的能力,便匆忙让校尉捉拿沈大成,下了诏狱严加审问。”
诏狱是什么地方?
在场众人,只有谢吉祥和殷小六没有亲眼见过,其他人都是被震慑过的。
沈大成即便是个村人眼中凶神恶煞的猎户,到了诏狱便成了乖巧的猫,他当时就吓傻了,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反复说章艳娘是自己逃走的。
于是,李唯业便开始拿着孟家庄人的供词逼问沈大成。
他跟章艳娘成亲也有十来年了,章艳娘二十来岁被他买来,就一直很不安分。
她跟村中最少十人有染,而且还很有本事,同这些男人的妻子关系也很好,平日里说说笑笑,村子似乎都很平和。
孟家庄的村人证词,大多说的这些事。
什么只要沈大发上山她就去寻男人,什么孟氏族长跟她在草甸大战三百回合,怎么惊悚怎么来,怎么香艳怎么说,沈大成本来就几乎崩溃,最后因为这些证词,终于爆发了。
他面目狰狞,大喊道:“这贱人该死,该死!”
他反反复复说着该死,神情癫狂,言辞激烈,颇有些癫疯之状。
该死的话一说出口,李唯业就松了口气。
他让校尉把沈大成关在最黑暗最安静的牢房中,然后便美滋滋回家过年,准备次日再审问案件细节。
但到了早晨,他刚一踏入大狱,校尉便来告知说沈大成自缢了
。
他是活生生把自己勒死的。
因为没有腰带,他便用牙齿撕碎了身上的衣物,在牢房的栏杆上使劲把自己勒死了。
死状特别凄惨。
李唯业没想到,这个被戴了十几年绿帽子的男人居然还有自缢的勇气,但他的死却给案子留下了一个漏洞。
他没有说出一句,哪怕一星半点的杀人线索。
人是如何杀的,又是如何死的,死后如何埋在荒宅?这些事,沈大成一个字都没说。
李唯业很聪明。
大过年的,嫌疑人死在狱中,案子没有彻底结案,显然不是个好兆头,也不能在唐则面前讨个头彩。
于是李唯业自作主张,让校尉加了一张案子细节,加在了昨日沈大成按手印的供词之前,并且,把沈大成的死归结于畏罪自尽。
如此一来,章艳娘被杀一案两日便结案。
因为这个案子表现出色,没多久李唯业便升至千户,在唐则手下可谓是呼风唤雨。
谢吉祥问邢九年:“这个案子有何特殊之处?”
无论怎么看,这个案子都跟疑案司的案子没有关联。
邢九年叹了口气,他说:“当时的验尸格目是仪鸾司的仵作所做,章艳娘的死因很简单,她就是被人掐死的,脖子上还有很清晰的手指痕迹,但是……”
“但是当时的仵作不小心,夜里离开时打翻了醋瓶,一夜过后,次日回来打扫义房,发现章艳娘唯一漏出来的手指骨上,有一抹红痕。”
“仵作很敬业,把这一点也如实写下。”
“所以,根据推断,章艳娘也是牡丹骨。”
这个发现,令仪鸾司很震惊。
根据仵作的记录,当时章艳娘被人掐死之后,被仔仔细细包裹在草席子里,头尾都用细绳系好。
由于大雪被暴露出来之后,当时包裹她的席子也没有散,她的尸体才得以保存完好,没有过分腐败。
沈大发绝对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若是真的如仪鸾司李唯业推论,道夫妻二人因为章艳娘的放荡而争吵,沈大发激动之下掐死妻子,这个掩埋的方式就很是相悖。
不过,硬要说他心怀愧疚倒也无不可。
问题是,沈大发绝对不是细致的人。
邢九年道:“当时那
份验尸格目我是看过的,当时的仵作年大人特地画了尸体包裹图,当时章艳娘的尸体被包裹得很仔细,怎么说呢,就如同年节时的礼物一般,有一种别样的精致。”
谢吉祥安静听着,到了此时才开口:“鲜花配美人,自然要细致包装,否则就破坏了这一份珍品。”
邢九年看她一眼,点头道:“对,当时姚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但最大的问题是,唯一知道章艳娘最后见过谁,又去了哪里的沈大发死了,死在了仪鸾司的诏狱里。
现在疑案司把两个案子并案调查,一下子就揭了仪鸾司的老底,当时章艳娘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仪鸾司都没有追查,只潦草结案。
因此,破坏了整个案子的侦察。
为此,唐则引咎致仕,而李唯业则被革职查办。
两个案子合并到一起,果然有了新线索。
邢九年的语气很是兴奋:“当时因为并案,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线索。”
“在孟家庄,春夏时节几乎家家都要在花田里忙碌,一般若是没有其余营生,冬日会进京做零工,也好能赚些银钱,跟章艳娘案子夹杂在一起的,还有一份失踪报案,”邢九年叹了口气,“但凡李唯业仔细看一眼这份失踪报案,都不能草草结案。”
同一个村子,一个人死,一个人失踪,发生的时间如此紧密,这一看就很有问题。
“失踪者就是当年疑案司发现的死者?”赵瑞问。
邢九年点头:“正是如此,但当时这份失踪报案直接送到了仪鸾司,由于仪鸾司的特殊性,因此疑案司不知有这样一份报案。”
因此,在闷头调查了十几日之后,他们才陆续发现了线索。
怎么说呢,这一次仪鸾司实在是自己坑了自己。
从高祖开年便设立的仪鸾司一向自视甚高,他们嚣张跋扈,他们肆意妄为,他们可随意出入官员之家,亦可随意把“罪臣”下诏狱严刑拷打。
这么多年,百姓对他们越发惧怕,他们也越来越不把其他衙门当一回事。
没想到,会在这么简单的一个小案子上栽了跟头。
不说当头棒喝,也差不了许多。
这个案子因为闹得很大,圣上得知之后,同阁臣、三法司及六部商议之
后,改仪鸾司之职责,只保留其纠察百官,拱卫皇权的部分职能,其余百姓刑狱之案,轻则归护城司,涉及人命大案,则归疑案司。
如此一来,职权清明,办案效力才会高广。
这一变更,也被称为天宝十一年纠错案。
这个案子,便理所应当由疑案司全权处置。
邢九年继续道:“并案之后,案子就清晰起来,当时孟家庄失踪的人叫孟继族,是孟家跟孟氏嫡系很近的一支旁支族人,他祖上三代都是单传,到了他这里便早早取了媳妇,他媳妇也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一对双儿,都是男娃娃,从此孟继祖就更拼命养家赚钱。”
“这样的人家,男人就是顶梁柱,在天宝十年时,孟继祖刚好三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时,他两个儿子都已经十几岁,都在书院里读书,是孟家庄很有名的双生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