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相国的问话,众人都是瞩目从岐州港赶过来迎接的孔和,这位王府的录事参军事上前一步,拱手答道:“中山王殿下已经有王命传送,建州已经全境收复,府城并失陷各县的贼人,或杀或降,或是随贼首李开明等人逃向虔州,抚州一带,王上此前率部屯于诸州交界之所,在武夷山等处立寨守备,听闻相国将至,王上率轻骑折返,今日或明日就可抵达福州了。”
这是中山王府的人第一次确定了建州寇定的消息,众人听闻之后,先是一阵哗然,接着便是面色各异。
林斗耀等大吏早就有所预料,是以脸上只显露出含蓄或从容的微笑,并不太过在意。而更多的士绅,官吏,乃至残余的禁军和厢军将士,脸上或是有狂喜,或是有悲凄之色,也有不甘,不平等嫉妒神色,总而言之,孔和所说的消息对眼前的福州诸人来说是绝好的消息,只是各人心思各异,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也是各不相同罢了。
“甚好,甚好。”徐夏商脸上却满是欣慰的表情,他缓缓言道:“天下多事,此诚为危急存亡之秋,大魏有中山王这样的国之柱石,以亲王开府,镇守东南,最少我可以安心留在福州养老了。”
……
“右相已经进城,就在文儒坊旧宅安身,安抚使,制置使,巡按使,转运使,提刑使等官俱到文儒坊去了。”
“还说什么右相?”徐子威满脸郁闷和愤恨之色,说道:“老贼在城外已经盛赞徐子先那贼……现在阖城军民百姓都知道了。”
徐子文倒是一副安然模样,父子三人这般愁苦对坐也非一日,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殊。听了徐子威的话,徐子文洒然一笑,说道:“建州平定非一日,徐子先一直封锁消息,不光是要等朝廷的开府诏旨,也是要老相国的这一番话。武事方面,徐子先的中山府军在整个东南都无敌手,而其要控制地方,福建路可以靠昌文侯府,其余各路,要想事半功倍,老相国的这一番表态亦是相当要紧。封锁消息,建州不定,老相国定然早就知道了。其老迈不堪,燕京又并不稳,此前福建路摊派之事老相国都默许了,可见其归乡之心有多么强烈。此番在福州城下看到残破景像,又知道有贼骑围城之事,再有中山府军一战定建州之事,大兄,换了你是老相国,你该如何表示?徐子先此前不声张,不上奏,而此前战功,都是迫不及待的上奏,急或不急,都是张驰有度,各有目地啊。这一番,算是阳谋,硬逼着想在福州养老的老相国当众表态,有此事之后,正式的奏报,战事详细情形徐子先很快都会上奏,我等也就能与闻了。”
徐子威愤然道:“你说的都对,却未见你比那徐子先强过几分?”
“我也就是剩下一张嘴了。”徐子文自嘲道:“论真才实学,真正历练出来的军政大道上的本事,我比徐子先差远了。”
换作以前,给徐子文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当着父王的面这般说法。可是自从徐子先过福州不入,却是交代林斗耀不必对赵王客气,得了指示之后,林斗耀派了自己帅臣府的私兵亲卫前来,在赵王府外围拉了一条警戒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便是赵王本人,前两天借口想去寺庙烧香,亦是被看守人员极为客气的挡了回去。
赵王府还有一百多私兵,林斗耀派来的人也不过百余人,若是厮杀起来,赵王府倒是不惧,可是哪有亲王率兵与帅臣所派兵马厮杀的道理?若真的打起来,赵王怕是又得被重责,加上此前战场逃亡的旧帐,诸多过错相加,就算朝臣念及赵王天子生父的身份,脸面上也就会弄的很难看了。
赵王悉绪难解,每天俱是在府中酗酒解闷,几乎无一日不打人骂人,但越是如此,底下的人怕他的便是越少,这阵子不仅家中奴仆有不少悄悄走掉的,便是那些重金雇来的护卫,也有人陆续离赵王而去。
此时此刻,赵王却是镇定的多,徐夏商进城,原本赵王是打算去拜见,讨个两府高层对自己的说法,以略略定心。
谁料徐夏商尚未进城,已经公开表态对徐子先的认可和支持,加上这老相国手持给徐子先开府的诏书,朝廷和重臣们的态度,不问可知了。
局面极坏,赵王却镇定的多,当下只是道:“李先生,杨先生,孙先生他们几个呢?”
徐子威苦笑道:“这几个先生,近来数日都不见踪影了。”
赵王大为不悦,说道:“这些人也忒过小心了,本王再不堪,好歹也是天子生父,至不济到江陵府任个副大都督,亲王保不住,最少还有国公身份,何至如此。”
“是李谷先躲开的。”徐子文沉声道:“在我父子出征时,其悄然将家小送出,当时倚重他,不好拦阻。回城之后,父王心思混乱,不曾顾及,前两日,连李谷也悄然出府,据人说其青衣小帽混在奴仆队中而出,近来府中牙将混乱,也无人较真,就任由此人跑掉了。”
赵王脸色发青,委实难看。
归根结底,李谷是罪魁祸首!
赵王是省悟过来,顿时道:“立刻派牙将出府,搜寻李谷和其家人,逮着了他,本王要亲手斩杀此贼。”
徐子威立刻应承下来,徐子文却是摇头苦笑,赵王显然心智全无了,现在被困王府,消息不通,就算牙将能出府,又到哪里搜寻?李谷定然潜藏起来,根本难以搜寻得到了。
兄弟二人一起出门,徐子威见徐子文神态困顿,便是不以为然的道:“你也是想的太多,我父子与天子的关系岂是寻常,国法落不到我家头上。再者说……”徐子威颇为得意的道:“我听到消息,年底之前,官家可能命我将二子送到宫中教养。徐子先大婚又怎样,这事他抢不到我头里了。”
徐子威咬牙切齿的道:“就算我们先输一阵,二十年后再看罢。”
徐子文听到这样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兄,你可真是蠢到家了!”
……
离乡多年的老相国回家,又带着册封中山王的诏书而来,随行官吏随员诸多,前去探视的人多半不够资格登堂入室,好在老相国颇为体恤,多次站在府邸大门前与诸多乡贤,耆老,生员们打招呼,令得整个府城都为之轰动,众人俱是盛赞老相国不愧是四朝老臣,几十年的名臣,大儒,这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不仅有名臣风范,也是士林的楷模,榜样。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不乏站在远处打望的普通人,他们自忖身份不够资格听老相国训话,但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一时间将文儒坊外挤的水泄不通,又有无数小商小贩来凑热闹,文儒坊一带竟是比过年时的庙会还热闹几分。
李谷五短身材,挤在人群中貌不出众,又换过了平素的那些讲究衣袍,穿着染成青蓝色的圆领布袍,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靴,头顶软脚幞头,象极了在各衙门口混饭吃的帮闲小吏,丝毫无有引人瞩目的地方。
挤在人群之中,李谷先用警惕的眼神看看四周……毫无令人感觉扎眼的人存在,除了一些小商贩之外,便是那些操着福州话,议论老相国荣归故里的普通人。
中山王徐子先自然也是人们议论的核心所在,其大胜的消息终于传回,很多人心里头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其后再也不必担心福州有失,对普通百姓来说,别的什么事都是假的,关系到自家安危,市面太平的事才是要紧大事。
李谷一直背着手在人群中穿梭,听着众人议论,话题说来说去,都不外乎是夸赞中山王的话语,府军精锐强悍,犹过禁军,中山王驭兵有道,论起军政两道之上的本事,却是远远超过了在战场上弃部先逃的赵王。
若无对比,赵王还可借口李开明强悍难制,犹有一层遮羞布在,而中山府军一至建阳,几天时间不眠不休的攻打,贼寇十余万众不敌一万余的府军,大部溃败投降被俘,小半逃窜,一场泼天大祸,转瞬被平。对普通百姓来说,探询两者的差距,查察细微之中的区别是相当困难的事,但不妨碍他们从结果倒推过程,乃至得出结论。
李谷面色萧瑟,百姓的口碑,评定的结果如何,其实在走这一趟之前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他为赵王效力多年,自是想着有一丝挽回的可能。
事至如今这般地步,赵王是难以翻身,饶是李谷自觉智计出众,才学过人,此时此刻也是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赵王不得翻身,李谷无计可出,赵王府他是绝计不敢再回去了。
落的好,李谷会被赵王用刀斩杀,埋尸赵王府的后花园。这样的事在此之前就有过,李谷感觉自己能落个如此的下场就算好了,更大的可能是被赵王派出牙将找到,将其人和其家人一并斩杀,抛尸闽江,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
“李先生,尽快出城为妙。”李谷失神之际,有人悄然上前,轻声道:“我们收到消息,赵王府派牙将出府,到先生旧邸查找先生下落了。”
“有蒲家相助,他们上哪儿找得着我?”李谷哑然失笑,心里其实猛然一跳,脸上却是做出相当镇定的表情。
来人便是蒲寿高留下来的人,是个半色目人血脉的杂胡,仅从相貌来看和汉人差不多,但从小生在蒲家,生活经历和倾向性当然都是向着蒲家和色目人一方。
其对李谷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大买帐,只是眉头一皱,说道:“家主已经到泉州,此后蒲家就在泉州暂居,如果事有不谐就到明州,料想中山王暂时将手伸不到明州去。”
“蒲家现在只能这样步步退让了。”李谷喟然道:“数年之前,可完全想象不到是这般的情形。”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蒲家的人愤愤然的道:“蒲家不可能一直雌伏,中山王就算开府福建,也不可能一直得意。”
第四百八十四章擒获
“蒲家有什么举措吗?”李谷毕竟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当下心思一动,也顾不得不是说话的地方,低声追问道:“蒲东主有何打算?”
“蒲家是不成。”来人也是低声道:“李先生和福州的大人物都知道,蒲家的船队还有百来条船,养着几千私兵护卫船队。这些人和海盗差不多,悍勇尚不及海盗,真的带来福州,断不是中山府军的对手……”
“那么便是蒲行风了?”
“征三佛齐大总管是我们蒲家的主心骨。”蒲家的人一脸得意,虽然他有一半的汉人血统,但自幼在蒲家长大,接受的是完整的天方教育,也知道蒲家在天方也是第一等的贵族世家,他这样的最多算下等的私生子,就算如此,这个蒲家的人也自觉高魏人一等,颇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此时说起蒲行风来,这人也是一脸得意,看看颇为震惊的李谷,蒲家的人接着道:“此前颜奇那个死鬼就是我们大总管派过来的,这人没甚用,死便死了。但铲除中山王势力,废其水师,这是大总管定来的宗旨。虽然三佛齐,兰芳各国未灭,大总管还是打算集兵十万,舰船过千,预备在明年夏初时抵福建路,一举灭中山王府的东藩和澎湖基业,灭其水师,再克漳州和福州等地,就算徐子先能侥幸逃脱性命,其基业也是断然保不住的。”
李谷忍不住环顾四周,此时他和蒲家的人已经走到附近巷子里头,福州诸坊兴起还是晋末隋唐之时,几百年的城池格局没有太大变化,诸多巷子也等若长街,此时很多人聚集在文儒坊一带,各条巷子又不是主道,夜晚之时原本就极少行人,此时更是没有几个人经过,只有几个小贩,大约是卖光了肉粽,汤饼,油饼等吃食,此时挑着扁担挑子等物,在巷口晃晃悠悠的慢慢行走,也并未隐匿身形,还传来一阵谈话说笑的声音。
这样一来,李谷绷紧的心思反而一松,当下对那个蒲家的人低声道:“这等要紧大事,一旦走漏风声是要掉脑袋的,老兄一定要谨言慎行!”
蒲家的人撇了撇嘴,若在几年前,他便是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是寻常,蒲行风花几吊钱就能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现在却是不同与往常,蒲家离开福州不仅是放弃了福州的大宅邸,也是放弃了几代人在福州的百年经营。
在此之前,虽然蒲家人是色目人习俗,但说的好一口福州官话,待人接物也是用魏人礼节,只是关起门来才换上天方白袍,行天方礼,遵循天方教义的规定来生活。
而蒲家的人在外间,客居福州的色彩已经很浅了,很多时间,大魏的官吏和军民百姓无形中也是把蒲家当成自己人了,已经定居百年,富贵百年,又是安份守已,时不时做些善事的大商家,虽说是色目人,已经被视为福州的一份子了。
此番贼寇犯境,蒲家的人当先逃走,等若抛弃了福州的军民百姓,这样的大商家,又有色目背景,福州百姓对其疏离和淡漠感一起,没有多年的经营是无法再恢复过往的声望了。
再加上中山王府与蒲家的敌对关系,此时若是犯忌被捕,真的要被依法从事,甚至被处以严刑峻法了。
“李先生赶紧收拾。”蒲家的人催促道:“今晚在下也在先生府上暂歇,明早一开城门,咱们就从山道往泉州去,不走岐州港入海。”
原本拖家带口肯定是从闽江上小船,出闽江口入海,再从海上到泉州最好,坐船不累,且可以多带家俱物事,但李谷知道从闽江走要小心提防中山府军的水师阻拦盘查,近来闽江的关防极严,比起厢军的江防营严过十倍,宵小之辈,很难在水师的盘查之下脱身,而李谷身份特殊,一旦露出马脚,那是立刻被捕拿的下场。
当下李谷轻轻点头,不再多说,到自家门前轻轻敲门,这一处宅邸是李谷派人暗中买下,除了经手的下人之外无人知道此处藏身暗点,将家小搬出之后就藏身于此,赵王府的人是不可能查察得到。
蒲寿高现在是需要李谷这样的谋士去替蒲家出谋划策,李谷也需要有实力的强横势力来收容自己,以免遭赵王之害,双方是一拍即合,是以李谷虽然小心旁人,却是对蒲家的人特别放心。
只是敲门之时,感觉门户已经洞开,李谷心中一紧,将手推门之时,由不得心神一阵紧张。
推开门后,李谷和蒲家的人都是面色大变,小院之中,黑压压的站了十余人,李谷的家人全部被反缚在正堂之中,口中还塞着堵嘴的事物,是以叫不出声,看到李谷,众人都是扭着身子,却是动弹不得,嘴里也只是支支吾吾,叫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