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李瀚上路之前已经研究过东藩这里的政局,也知道徐子先打算在岛上实行普遍的免费教育。
对这件事,和普通的士大夫一样,李瀚当然是乐见其成。
李瀚身为翰林学士,对民间的办学当然是支持的态度,徐子先此事,也是在一定时间内冲淡了他过于刚硬,强悍,和嗜杀的面孔。
没有哪一个如张角,黄巢,朱温般的人们,还在奋斗崛起的阶段就想到作养士子,培育读书种子,鼓励民间办学读书。
很多人都在暗中赞赏,并且感觉南安侯府毕竟是国姓本宗,在这等事上,毕竟比普通的官员要用心思的多。
“我等过去看看。”李瀚心思一动,说道:“早就听闻南安侯在东藩修了好多学校,鼓励孩童免费入学,久闻大名,未得一见,还是去亲眼看看的好。”
学校在数里外,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天气渐渐热起来,李瀚不想坐车,着人牵了一匹温驯的良马过来,各人骑马过去,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是已经到得学校之外。
正好敲钟,在钟声响起来之后,有五六亩地大的校园之内,百来个孩童从几幢教室里冲出来,在空地上嬉戏吵闹起来。
在李瀚眼里,这学校的空地反是有些象禁军的校场。
有垂绳叫孩童攀高,有镶嵌了砖石的高台,由得那些半大孩子攀高后滑下来,还有高低杠等诸多设施,看起来都和锻炼臂力和腰力相关,那些孩童都是玩的很欢,地上堆了沙子,倒也不必太担心这些小孩会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这些孩子倒是不怕热?”李瀚已经年过五旬,身体倒还算壮实,要不然两府也不会派他这个重臣到东藩来,万里海疆跑个来回,水土不服,海上颠簸,要是身体素质不行的死在半途,这乐子可就大了。
“小孩子们就是这样。”南安侯府派来的是宾客司的一等吏,姓侯名通,其实原本该吴时中来奉陪,李瀚的身份地位也够了,但吴时中和李瀚学术上相悖,当年在京师时多次当面论战,双方算是撕破过脸,吴时中只得托病不出,李仪派了陈道坚这个少年秀才相陪,陈道坚也是七品官职,不算失礼了。
只是时辰尚早,陈道坚并未赶过来,于是侯通先陪着,好在其也是秀才,倒是不会叫李瀚觉得面目可憎。
当下侯通只笑道:“不过也早晨和傍晚快天黑放他们皮一皮,白天最热的时候可不会放出来。孩子是各家的心尖子宝贝,出了什么事,我们侯府可不好对各家交代。”
“也是,稳妥些好。”
说话间各人随李瀚进了学堂内,学校正门紧闭,只有小门有个看门的,还有警备士守护,见是翰林学士要进来,还是由侯通以侯府官员的身份签了字,这才得入。
“近来还是有些海盗未得落网。”侯通解释道:“这些人也是真的能躲,不过残部最多几十人,藏在山海之间,在野外捕蛇捕兔子捉鱼为生,想逃是逃不掉,这么躲着,只是给自己添罪受,还不如早早挨上一刀。”
“落网诸盗,都杀了?”
“十六以下,入伙不满半年的,甄别之后关押起来,效力赎罪。”侯通道:“这样的也不多,不到五百人,押到中部去了。”
“还是太严苛了些。”李瀚想说太残忍,但昨天李仪迎接他时已经驳回了一次,想了一想,也就不必再说出来叫人驳回了。
侯通眯眼笑了笑,知道这个翰林学士的意思,对方未说明,他也不会强上着和翰林学士吵嘴……事实上为了图省事,可以放话说赦免死罪,这些海盗残余定然争着跑出来投诚。他们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没有被抓到,都是知道被逮着了定然死路一条,所以末路求生,哪怕已经瘦的脱了形,仍然藏匿不出。
最近抓到的海盗,几乎都已经瘦弱不堪,简直不成人形了。
就算如此,也是斩首不饶,南安侯的态度相当坚决,既然有了法令,就得遵守,如果曾经犯下大罪的人受些苦楚就能免死,那么还要律法做什么?
若因为难以抓捕就降低惩罚,那么此前的杀戮岂不是毫无意义?
若哄骗海盗出来投降再斩杀,在外人看来岂不是残酷之余,还毫无信义?
所以南安侯府并不急,以警备士继续拉网,少数骑兵配合,把剩下的海盗残余全部剿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慢慢来,正好借此锻炼警备士们的能力。
整个学校的广场极大,好几亩地,有二三百个左右的孩童在跑动着。
李瀚对侯通道:“我听人说你们君侯是打算九月份叫人入学校,怎么这才八月就入学了?”
“收获大体上完成,农事没有此前那么急迫了。”侯通答道:“在此之前,孩童都得打下手,不能做活的就在家烧开水,大一些的学做饭,小的就送水,送饭。这个时候是全家一起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
李瀚笑道:“老夫也是耕读传家,你说的这些老夫懂得的。”
侯通也笑起来,接着说道:“到这时也忙的差不多了,不过接下来还是要翻耕,准备插秧,还有甘蔗田,现在要堆肥,立秋时插苗,耽搁不得。豆田也有不少要播种的,入冬前,还要再植种几万棵桑树,实在忙碌的很。各家的孩子放着,半大的还能打下手,小一些的就成天放羊了,君侯说,既然这样,干脆便提前入学,小子丫头们都能学认些字,也省得到处乱跑不省心。”
“这倒是好想法。”李瀚对此也不得不表示赞同,他在昨晚就看到不少田地边上堆积着粪肥,这时才知道是堆肥种甘蔗,这东西也就是福建路最多,气温也最适合,榨出来的糖最为甘甜,行销南北,京师的中产以上的人家,逢年过节,或是孩子过生日,都会买一些糖来庆贺,对贫民来说,这东西就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比盐还贵,而且不是生活必需,可能有一些人从小到大,一次甜食也没有吃过,这并非夸张。
东藩这里的气候,种植甘蔗相当适宜,李瀚道:“现在种甘蔗,是秋种?”
“是的,学士在行。”侯通奉承一句,笑着道:“等立冬时,我们还会再种一批,冬种的其实口感更好,更甜,更脆。咱们东藩的气候,甘蔗会长的很快,也粗,但要说最甜,最脆,还是得冬天,白天晚上温差大,就甜,榨的糖也多。”
“我们北方人没有这福气,冬天时土都冻硬梆了,积雪过膝,能种啥?”
侯通笑而不语,李瀚自己反是摇头笑了,他接着道:“若无江南丝,棉,茶,若无荆湖米,山东面,京师和北方诸边将士,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了。便是福建路,相隔数千里,每年赋税千万贯,替朝廷养了多少兵马,天下人合力,方可成大魏。”
侯通动容道:“学士这话,才是国朝重臣说的出口的要紧话,俺记得了,会向东藩的百姓宣讲教谕。”
“听说你们的各个村落,都有派驻官吏,定期宣讲邸抄?”
“是的,每隔七天,百户官厅将各百户的丁男丁女召集,宣讲邸抄和侯府的政务。君侯说,要使官户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宣讲通了,官户们知道为什么辛劳,为什么纳税交赋,为什么北方之事与我福建息息相关,而不是北方人与我南人不相关……”
李瀚轻轻点头,内心倒是多了些认同感。南北异同,如果人人有南安侯这样用心,倒是能弥补不少。
第四百三十章真正之基
整个学校区大约有十五亩地,有一半左右是空地,包括现在孩童们跑动嬉戏的广场,还有大厨房,食堂,仓库等区域,另外就是宿舍区。
教室和传统的大魏学宫,明堂,并不相同。
其实除了京师的太学之外,大魏在每个府,州,县俱有学宫,但这些学宫只接受已经考中秀才的学子,没有秀才资格是不配到学宫里求学的。
“学士,学校免学费,还有这些餐食,怪不得百姓不叫孩童在家帮忙,而是送到学校里来。”
侯通先领着李瀚看了校舍,再从校场一侧往内,转到仓储和食堂区域。
现在厨子们正在准备餐食,大桶的菜汤飘着蛋花,另外便是烧鱼,海鱼在东藩这里是绝对不会缺乏,要多少便有多少。
听着李瀚的话,侯通笑道:“这边桶里是杂米饭,咱们东藩正在大量开辟稻田,在东藩稻田一年两熟还是能办到的,现在种的是秋稻,翻过年种春稻,夏天收获。一年两季两熟,收成上来了,咱们就能给学童们精米饭了。此外现在是六天吃鱼,每人一条海鱼,有不少孩子要吃吐了,可是没办法,现在咱们放的羊群,养的猪,鸡,牛,骡,驴,鸭,都还在长,大量的杀了吃肉,太糟践了。每隔六天,咱们给学童吃一回肉,不拘是什么,孩子们都很高兴。”
李瀚听着侯通的话,看着眼前的杂米饭还在冒着热气,底下有火夫在加木柴,显然饭还没有蒸熟,而更多的厨子和打下手的厨工们正在用大锅烧鱼,锅中冒着诱人的香气,香味逐渐弥漫开来,飘荡在整个校区内。
“学童现在有男童三百一十一,女童一百七十三人。都是六岁到十二岁间。”侯通接着道:“现在讲授蒙学,以识字为主,有一些十来岁的学童已经识了字的,就开始分别授课了。”
路思恩颇为好奇的道:“这些数字,侯兄能倒背如流,此前就是负责此事的吗?”
侯通笑道:“在下是宾客司的一等吏,迎宾之时对学士大人有过介绍,以学士大人的身份地位,想必是对学校之事颇感兴趣,是以要了一份本岛学校的记录,将每座学校的地址,学正,教师,学童数字都大致记下来了。”
“了不起,了不起。”路思恩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侯兄如此精明干练,真是令人不胜佩服!”
“这是我等为吏者的基本功。算和记,这两条要是做不到,就不太够资格为吏了。”侯通笑着道:“其实宾客司的差事简单的很,若下吏到枢机房,或是工商房,农房为吏,或是在各村任百户官,或是副千户,千户,那真是千头万绪,事事俱要上心,实在来说,下吏怕不是那块料。”
路思恩等人俱是沉默不语,他们能在翰林学士身边当幕僚,原本也算是相当不错的人才,学识履历过关,并且为人精细,能替李瀚出谋划策,或是做一些实际上的差事。但和眼前这个侯通相比,他们平素做事的态度和能力,就相当值得怀疑了。
两相对比,从上岛至今他们见了很多岛上的官吏,都是毫无例外的精明,直率,坦诚,而干练和充满活力。
这令得路思恩等人的傲气无形中都消弥了很多……
“九月份时,这边还会有更多的学童进入。现在我们全岛适龄的男童和女童共有一万一千余人,君侯的目标就是使他们能够全部在九月初时入学。岛上现在分为三十一百户,其实每百户大约是五百到六百户,我们是在每五个百户设一个小学堂和中学堂,六到十二岁入小学堂,十二到十六入中学堂。如果是十八以上的成丁男子,有志于学,且有根底的,则是入吴先生的大学堂……”
听到“吴先生”这三个字,李瀚也是眼眉一皱,侯通很知机,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时钟声敲响,在外嬉闹的孩童们乱哄哄的跑回来,各自跑回自己的教室。
对那些还在开蒙的小孩子,李瀚兴趣不是很大,他略看了几眼,见每人均有课桌和椅子,桌面略斜,上面摆放着黑水,还有硬笔,以及纸张,而教师并非只站着张口说,或是令孩子们背诵,而是在一块黑板上,用硬笔书写着生字,李瀚看了一眼,每个孩童面前都摆放着书本,结合生字,甚至还配有图画。
“还真是用心了。”李瀚失笑道:“回想我们当年,五岁读书,每天先背,背不出来便是打,几天时间背了几千字,再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写,读,背……”
侯通笑嘻嘻的道:“君侯也说过,他读书识字,包括李长史,方先生,傅先生,大陈,小陈先生,自小读书都是这样的。如果有好的办法,叫学童能省半年功夫,何乐而不为?咱们东藩的教材,是君侯和诸位先生一起编出来的,下吏看过,感觉给孩子们开蒙识字,相当适合。”
“笔呢?”路思恩道:“这些学童似乎都用硬笔?”
“硬笔和软笔没甚太区别,”侯通笑道:“我们全配给硬笔,是因为省钱,没别的原因。”
众人俱是笑起来,路思恩点了点头,笑道:“想想也是,过万学童,全部用上好的狼毛笔,可是一笔好大开销。”
李瀚心情颇感愉悦,他略看了看教材,还有教师的讲授课的办法,学的是唐末人编成的幼学教材,配了图,另外还有千家诗,这都是大魏少年开蒙常用的教材,学下来,大体也就认得一两千字,能看的懂书,分析得了官府的文告,甚至能分清楚平仄,可以赋诗作词了。
当然,后者需要一定的天赋,并不是可随意为之的事情。
再往内里走,李瀚发觉这里的课堂都是大开间的教室,而且横平竖直,看起来几乎一致,采光颇好,通风也很不错。
比如太学,各处官学的深堂重檐,感觉还是东藩的教室模式,更符合实际的需要,而不是一致古板的建筑。
很多私学,都是和太学的建筑风格学习,要么太古板,不太适用,要么就是太散乱,毫无规划可言。
北方也有很多书院,私人讲学之风不及南方浓厚,但亦不代表完全没有。
以李瀚的观感来看,东藩这里的学校,从建筑风格到实用性,再到风景,如果不是地处炎热的海岛,光是这些小学堂,用来当成私人求学的书院,也是完全的够资格了。
眼前的建筑,厚重朴实,错落有致,种植着花圃,屋角都有长生茂盛的修竹,再配上草坪,明亮的学堂房舍,还有依山傍水,眼前就能眺望大海的景色,李瀚不得不由衷道:“这里真是绝佳之所,可惜老夫不是南人,不然的话真想在这里定居,由子孙也在这里读书进学。”
侯通微微一笑,说道:“学士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