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徐子诚那样心怀野望的人,徐子先不记得吴国公一脉是什么下场,似乎是江陵城破之后被东胡杀害,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大动静,可能是近支宗室,天子也不宜大动干戈,总要顾全亲亲之道和自己的脸面。
徐夏商以宗室长者,大魏右相,海内名儒的身份,在京师可以看尽天下英才。齐王大力推举徐子先之后,他就对徐子先极为关注。
在南安侯府别院的安心习武,读书,在福州周报的文章,河桥一战率牙将迎击岐山盗大胜,然后徐夏商下了一道许他便宜行事的堂札,接着徐子先又是给他极大的惊喜,以团练大胜近四千海盗,斩首千级,实在是青年宗室中最为亮眼的存在。
老相国至此才下了决心,天子体弱且无嗣,国当立长君,徐子先袭爵后可以奏请天子授给在京官职,随着老相国历练国政,当面教导,待过两年天子仍然无嗣时,可以奏请公推,立徐子先为皇太弟……
“终究是老夫一厢情愿……”徐夏商摇头苦笑,说道:“人家父子早就打算好了,我在这里操这种心做什么?”
虽然拥立是大功,但徐夏商的身份地位,还有年龄根本无须考虑这样的事情了。其发掘徐子先出来,无非是国家重臣和宗室长者的身份,希望能找出一个合格的大位继承人出来。
徐子先的血脉资格够,能力够,操守还要考核,想来也不会太坏,结果却是叫徐夏商无比的失望。
“这路走不通,”徐夏商接着道:“老夫就不替你设法了,免得你更遭忌。留在福建,徐图展布,积累实力,退可造福一方,进可等候机会,这话老夫只说一遍,你自家要记好了……”
徐子先点头之时,徐夏商又接着道:“京师水深,你在睦亲馆等闲不要外出,韩国公那里老夫会招呼一声,袭爵之事尽快办妥,过几天锁厅试后,老夫于政事堂再替你述功,不知道你属意什么位置?五品实职兼南安团练,这总可以办的到。”
徐子先知道这是个机会,徐夏商已经数次请辞,崇德帝再三留人,如果徐子先能留京,老相国可能会再耽搁一两年,如果徐子先外放,徐夏商多半请辞回福州养老,这一次算是最后一次相助。
堂堂右相,请辞之前就算循私,只要不是太过份天子和左相和刘知远等人都不会驳这个面子,何况徐子先立功极大,原本朝廷就该酬功。
一般的宗室考过武进士,最多授正八品或从七品武职,徐子先的五品团练使是在朝廷的正式官职之外,算是临授,如果没有南安大捷的功劳在身,最多也只能授七品实职。
一跃而成五品,也是功实和南安团练的实力打下的底子。
“如果有可能。”徐子先道:“我愿到岐州,先父在那里吃的亏,子承父志,我总想把这事给扳回来,陈于泰在福州为患多年,我也想剿平了他,替福建百姓出一口气。”
徐夏商深深看了徐子先一眼,眼中不乏赞赏之意,但老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开。
“右相老人家似乎不太高兴?”陈佐才等人与徐子先一起送了徐夏商离开,转头就问徐子先道:“世子不是顶撞了他老人家吧?”
“我怎么敢。”徐子先悠然摇头,暗觉好笑的道:“他老人家考较了我一些学问上的事,我答不好,把老相国气坏了。”
魏翼闻言大笑,说道:“明达你也有今日,老相国何等人,换了吴博士来没准也不行。”
陈佐才和陈道坚等人这才释然,不过陈佐才还是有所怀疑,老相国对徐子先欣赏有加,怎么上来就考较学问?看徐子先的样子,鬓角汗湿,是有一些紧张的模样,陈佐才这才略觉释然。
此番入京,刚至驿馆就叫人感觉不适,有一种莫名的诡异和紧张感,陈佐才略微皱眉,感觉北上之行,远比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
蒲寿高几乎是和徐子先前后脚进的京师。
其乘坐的是天方软帆船,虽然是在徐子先走后两天才出海,却是和徐子先差不多时间到。
入津海港口时,挂着南安团练字号的三艘福船相当扎眼的停泊在港口中,令得蒲家上下人等均是恨的咬牙切齿。
这三艘船就是蒲家的私产,用来往澎湖运送物资的短途船只,虽不说是年久失修,也确实未曾当成好东西,攻打南安时三艘福船从澎湖逆流进了闽江流域,直抵南安,一战之后,成了徐子先的南安团练的战利品。
这船当然要不回来,也不敢声张,但是看着自家的船挂着别人家的旗帜,还被修复一新停泊在港口里,那种感觉真的委实欠佳。
蒲寿高都受到了这种情绪的影响,到了京师左相府邸时,他的脸色还是相当的难看,一路上所有人都看到了穿白袍的天方商人,脸上挂着人人欠他八百吊的倒霉神情。
当徐子先住到睦亲馆内,和右相商谈机密,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左相的元随仪从终于也是簇拥着这位大魏帝国的掌舵人从皇城中的政事堂返回,而蒲寿高也赶到了相府门前,等着侯见。
韩钟年方六十一岁,在政治家来说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他的身份无比高贵,仅在皇帝之下,虽然只是受封陈国公,但地位犹在亲王之上,他是中书令,尚书左丞,集贤殿大学士,任何一个职位都是大魏最顶尖的官职,他的权力极大,皇帝在很多政务上也只能依从于他的主张,在他的府邸门前,哪怕有元随开道,行走起来也相当困难,光是摆摊的小贩就有过百人之多,各种燕京城里人们能想到的小吃,在韩相国府邸门外都可以买的到。
各种轿子,车马,马匹太多,官员和随从太多,每晚都在韩府外聚集起上千人,哪怕是雨雪天气也不会少于数百人。
韩钟叫人在府外的巷子口搭了几处天棚,用来给这些仆人随从遮风挡雨,这个小小的举措是在他为相之初时想到的,当时引发交口称颂,现在,韩钟眼神中已经满是冷漠和疲惫,他是不可能,也想不到这么这么一点可以拉拢人心的细微小事了。
在走下大轿的时候,韩钟还是习惯性的挺直了腰,他穿着绣着小科花的紫色官袍,裁剪的相当合身,腰间是蹀躞七事,就是金鱼袋,引火石,小刀等物事,其实对韩钟无用,但为了不使玉带光着难看,他带是带着这些小物事用来装饰。
第一百五十七章相公
韩钟的身量很高,韩钟是秦凤路人,有着老秦人的朴实和面对雨雪风霜时的坚韧,也有着相对高大的身高。
尽管六十出头,韩钟还是腰背挺直,步伐有力,两眼顾盼时也是炯炯有神,他身形匀称,相貌出众,肤色白皙,从各方面看来,在年轻时韩钟都必定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只是其眼神深处,充满疲惫与倦意,两鬓也是有着明显的白发。
为相十余年,韩钟已经从意气风发到老态呈现,已经有不少官员如称呼徐夏商一样,称呼韩钟为老相国了。
韩钟不喜欢这种称呼,他还是喜欢听到人们称他为韩相公,这令得他想起自己初为宰相时的情形,那时他意气风发,和年轻的崇德帝意趣相投,和现在一样宠爱刘知远一样。
那时崇德帝赐给韩钟这座大宅,经常在中书舍人,门下舍人,还有议郎,中郎,加上金吾卫,持戟卫和羽林郎卫们的簇拥下,驾临宰相府邸饮宴,一年之中,官家最少也要来韩钟府邸两三次。
当时天子和韩钟有共同的敌人,成宗皇帝留下的班底在他们一次次的密谋中被慢慢铲除干净,最终天子坐稳了宝座,韩钟获得了无上的权柄,现在,一切又都是到了要重新书写的时候了。
韩钟成了天子急着要扳倒的绊脚石,现在不要说一年来三四次,官家已经有三四年没有驾临韩府了吧?
尽管在见面时,天子的态度还是相当和蔼,对韩钟尊敬有加,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过往的君臣相得的情谊,早就不复存在,就象是余火都熄灭的残烬只是冷透了的灰堆,连一星半点的热度也没有了。
轿子是一路抬进二门,左侧有轿厅,右侧就是供客人休息等候的门房,其实也是一幢相当大的房舍,坐几十人在内都不嫌拥挤,二门再往内,是正院门,然后是正院北堂,通过一个个夹巷和院落,还有大小不一的花园,五百多间房舍构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建筑群落。
相府中也有长史与各种辅佐官职,当然真正的管家不是朝廷授给官职的佐官,而是韩钟的私人仆役,见到韩钟下轿行走,相府总管韩德上前道:“老爷,今天有左厢都指挥,户部何侍郎,太仆寺少卿,河东路巡按使等人在等着,有几位是昨天就来过了的,请老爷示下,是先见哪一位?”
这几人当然不是在二门的门房里等着,那里多半是四品以下的官员,五品以上的红袍官员,或是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都有不同的对待。
有人是在内院的花厅等候,也有人是可以直接到韩钟的外书房,至于内书房和小客厅,只为最亲信和最有身份的客人准备。
“对了。”韩德又道:“蒲寿高从福州赶过来了,小人叫他在外书房等着了。”
“哦,他有要紧事。”韩钟道:“叫他到内书房等我。”
蒲寿高坐在内书房中,默默等候着。
适才他被叫过来的时候,得到了不少惊奇和羡慕的眼光。当然那只是消息不通的外路官员,京师中和一些韩钟的心腹心里明白,蒲寿高虽然只是一个外来的普通商人,其财雄势大,在京师的关系网非普通人能比,就算是四品五品的官员,论起办事的能力,也是远远不能和蒲寿高这个普通的商人相比。
韩钟的内书房相当的华贵大气,陈设的多是先秦两汉的古董,书籍不多,韩钟已经无须读书当敲门砖,他也不是走徐夏商儒臣的路子,更不需要拿书本来装点样子,满屋的古董器玩是韩钟的心头所好,每当有真正的贵客被引入这个小房间时,韩钟多半会拿起一样得意之物与客人夸赞,这是左相不多的放松时刻。
蒲寿高能进这间屋子,是他在十年前抛弃了谨慎投资给政客的做法,果断的给韩钟投了二十万贯。
当然这笔钱不是直接给的,韩钟的某个亲戚开着古董店,蒲寿高花二十万贯买了价值一千贯的古董,就是架子上的那匹唐三彩马,通过这笔交易,他打开了通往相府内书房的大门。
听到靴子声时,蒲寿高从椅子中站了起来。
尽管蒲寿高的内心深处充满着天方人的骄傲和藐视一切异教徒的心理优势,但在大魏多年,他已经擅长用各种礼节和微笑来掩饰这些东西。
如果每个大魏人都能读懂天方人的内心,那么就不会再有天方人能够踏足上大魏的国土。
瘦弱,矮小,多病,体弱,愚蠢,胆怯,不卫生,肮脏,注定下火狱的异教徒……这才是天方人对大魏人的客观评价,而且不接受任何反驳。
两个按着障刀的健仆打开房门,然后悄无声息的站立在房门外。
穿着红色燕居短袍的韩钟神态自若的走进来,他的展脚幞头被取了下来,代以包裹住头发的玄色头巾,配上未佩饰腰带的短袍,人显的轻松自若和精明干练。
房间内是挖着火坑道,生着地火的暖房,整个房内温暖如春,蒲寿高的额角微微冒汗,他长揖到地,拜道:“草民蒲寿高,见过相国。”
“你从福州急着跑过来,是嫌丢脸丢的不够?”韩钟淡淡的道:“家资亿万,带甲劲卒过万,对付不了一个侯府世子,啃不下来,硌了牙,跑来找我叫屈?”
韩钟还是和他十余年前初为相国时一样,词锋如刀。
蒲寿高强忍着屈辱的感觉,脸上还是挂满了笑容……哪怕是天子生父的赵王都不会用如此的口吻和语气和蒲寿高说话,韩钟不能算是在讥讽,就是不折不扣的在训斥。
“徐子先这一次进京,我有言在先。”韩钟坐了下喝茶,伸了下手,叫蒲寿高站起身来,他沉声道:“右相想留他在京,我就直言说不可。如果要打这个官司,在御前我打得赢右相他老人家。如果徐子先老老实实的办理袭爵和应试后离京,我不会为难他,天子也不会,刘知远也不会。你想到我这里撞木钟,借我的大旗对付徐子先,劝你趁早熄了这个心……”
“小人不敢叫相国为难……”蒲寿高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一些,他道:“但林大人处境很艰难,韩大人就更难了。小人北上此行,一半是为自己,一半也是为了这两位大人。”
韩钟冷笑一声,说道:“他们俩拿了你不少,是不是?既然拿了钱,就承担便是,林斗耀无大事,有几个御史会弹劾他,叫他自辩,应对失措自请治罪,最多罚俸半年,多大的事情?韩炳中,罗致公,这两个蠢材,叫他们自请辞官吧,回家当富家翁享福不好?”
蒲寿高心如一块大石般的沉了下去,看来韩钟果然是不负外界对他的评价,一旦有可能危及自身的时候,与属下切割起来也会十分决绝。
林斗耀牵涉不深,当然可以保,而韩炳中昏聩无能耽误军机,身为制置使难辞其咎,当然要辞职。
罗致公的名声早臭了,加上这一次延误军机,差点引发大乱,不下狱就算好了,辞职回家在韩钟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小人知道了。”蒲寿高从怀中掏出钱票,当然是数额最大的十万贯的票子,轻轻放在桌上,说道:“小人难得上京一次,这是给相国大人赏给下人的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