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坐。”王直身边伺候的人很多,光是美貌姬妾都有十余人,馆舍之内虽然是临时居所,也是布置的富丽堂皇。
徐子先随王直入内,先看了几眼美人,对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奇器玩随意打量一番,便是坦然坐在王直对面。
“明达不是凡人。”王直眼中光芒相当锐利,说话也是相当直接,他对徐子先道:“进我房的人,要么死盯着姬妾,要么死眼看那些珍奇古玩,那种贪婪之色怎么也掩不住。财色二字,多少人都压不住自己的欲望。要么就是一些假道学,避目不敢看,对女子如对大宾,那副战战兢兢的腐儒样子,令人生厌。男子丈夫,就该如明达这样,坦然视之,又能压住心中欲望,这样才能成就大事。”
“大将军过奖了。”徐子先淡然一笑,欠一欠身,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个等着袭爵的普通国侯,大将军的话,愧不敢当。”
“有哪一个普通国侯能练出两千精兵,一战败四千盗匪,斩首千级?”王直道:“你不要以为老夫在试探什么……此行入京,老夫固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算是明达你,只怕也得小心防备。”
“大将军是说我与福建路安抚使林斗耀,还有制置使韩炳中,胡商蒲寿高的争执?”徐子先笑道:“和林大人,韩大人只是闹意气,蒲家是恨我断了他们的财路,倒是真不可不防。但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怕是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夫此次带了两个老弟兄,分别领二百人,节度使四百人入京,也算不得太逾越。”王直大有深意的一笑,他知道徐子先和自己素无交往,当然不可能一见面就有什么收获,他试探徐子先,徐子先又何尝不想套他的话?
但两人寥寥数语,其实已经算是有所交流。
两人所担心的,当然主要还是左相韩钟和左相代表的势力。
这势力之大,是令得天子都为之侧目,辗转反侧不得安的存在,徐子先和林斗耀,韩炳中的争斗迹象相当明显,南安江滩一战,徐子先用团练使的身份先行告捷,上报之时对福建的地方官员不无微词,相当明显的是在攻讦林斗耀和韩炳中两人。
而林,韩二人也是各有反应,林斗耀的安抚使奏报迟了好几天才至京师,对禁军未及时出城只能自请处罚,而韩炳中则明着反击,直言徐子先仗着国侯身份跋扈不法,并没有急时请援,虽然打赢了,却滋扰地方,横行不法,是福州南安一害……
上奏的当然不止是两边三方,巡按使萧赞看似持中,但隐隐赞同徐子先较为跋扈的说法。
事涉盗案,提刑使郑里奇当然也上奏,对徐子先大加赞扬的同时,也是攻击福州驻军迟迟不出,贻误军机,韩炳中罪责不轻,郑里奇也是方面大吏,上奏的同时也是弹劾了韩炳中,虽然没有攻林斗耀,林斗耀这个安抚使处置不力,也是相当明显的事情了。
知府杨世伟对事非曲直没有明显的论判,显然是不愿意站队,但也证实了南安大捷和禁军出战较迟的事实。
加上齐王上奏,对禁军和厢军的反应缓慢,大为不满,齐王的奏疏一至,事非曲直大约就为朝官们所了解了。
赵王此次并没有上奏,这件事和大都督府没有直接关系,有齐王上奏也就够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实则就是这一次禁军和厢军反应缓慢,实在也没有办法辩解分说,韩炳中的奏疏,看似气直理壮,实则就是在胡搅蛮缠,反正就是看背后的势力,如果韩钟就是要撑自己的心腹部下,那么韩炳中的胡说八道也能拿出来当理由,如果要弃卒保车,正好能保住看似还理智大气的林斗耀,丢掉韩炳中这个小卒……
这里头的选择很多,就看韩钟如何决择了。
但不管怎样,徐子先和左相一脉的争执已经是明面化,这一次进京,王直判断徐子先当以韩钟为敌,倒也没错。
别的事情还好说,最要紧的当然还是自保。
王直也是担心韩钟赚他入京,然后以武力解决,徐子先也是有性命之忧,两人可算是天然的盟友?
至于徐子先和刘知远的矛盾,在王直看来只是小事,蒲寿高只是胡商,未必刘知远为了一个胡商,放弃徐子先这样的后起之秀,福建地方有实力的国侯?
徐子先这才恍然,王直的热情和直接,应该是看到了他带着近二百精锐部下,这才主动伸出了橄榄枝,这个老狐狸,是在入京之前忧心忡忡,看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也是如履薄冰……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韩钟是何等人,是执掌国柄超过十年的权相,不仅在文官体系有很强的实力,在枢密院,京营禁军之内都有很强的实力。
若是三十年前,王直只带四十人,老老实实的进京是最好的选择。
但在此时此刻,不带几百个精锐部下,王直敢随意进京?
“如果老夫和明达能安然出京。”王直道:“我要请明达小友到平岛一唔。”
平岛就是后世皮岛,四十平方公里大小,是王直经营十多年的海上基业,这岛土质是沙土,不能耕作,只能种牧草,原本有不少渤海国的人在岛上放羊,羊群都是过万只的规模,后来王直到岛上,原本还打算屯垦,后来发觉土质不允许,只能将岛上当成仓储和驻军的基地,也用来放鸭放羊,是北方海盗用来休息和修补船只的大后方。
这里与东胡掌握的辽东,还有占据半岛的渤海国两边接壤,从鸭绿江口可以放船而下,东南侧是渤海国的几个重要的城池,王直在这里购买珍珠,人参,皮货,转手贸易,所赚也是不少。
多年下来,平岛上有万余人居住,修成了大量的房舍,比起十来年前要富裕繁荣的多。
当然粮食是全部由海船从大陆海边购买,渤海国也会卖米给王直,以求他不要骚扰富裕的南方国土。
王直以平岛为核心,占据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沿海的岛屿,除了一万四千人的海盗部属之外,尚有三四万人的岛民依附在王直的领地之下,成为他的治下属民。
这么一算,人口是不多,和福州一个人口多的镇子相当。但论起王直控制的海域范围,静海军节度使,算是名实相符。
“大将军相邀,也是在下的荣幸。”徐子先也是对平岛这样的地方极为好奇,一个人能经营出这样的基业,成为一方豪强,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王直也是老了,如果现在其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壮年,其必定不会内附,能在海外为王,何必要委屈自己?
甚至大魏一旦内乱,兵戈不止,王直这样的海外势力,趁势而起,获得更大的地盘和更多的利益,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一般的大魏文官,拘于旧日的思想和历史传承,总是不肯正视现在已经与旧时不同。
中国的历史基本就是大陆的争霸史,和海外没有丝毫关系。
而徐子先却是有深刻的感知,现在似乎是往传统陆地霸权往海上争雄的历史节点的到来时期。海上贸易越来越繁荣发达,谁能称雄海上,最少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很有可能成就一番霸主事业,亦未可知。
他对王直没有丝毫鄙视,轻视,甚至没有丝毫排斥。
海盗是特有情形之下的产物,在这年头和其后二三百年之内,海盗都会存在于大洋之上。包括历史上最强大的海上帝国大英帝国,其起家的过程就是连女王在内大家都当海盗,一直在海上抢掠西班牙人的运金船,这才是英国人真正的第一桶金。
一直得到蒸汽战舰遍及海上,成规模的海盗行为才逐渐绝迹,但就算是到现代社会,最先进的战舰遍布海上时,仍然杜绝不了小规模零散的海盗行为。
在今时今日,海盗方兴未艾,仍在蓬勃发展的时期,徐子先怎么会迂腐到排斥或是轻视一个纵横海上多年的称王的海盗头子?
而且王直毕竟作恶不多,如果是蒲行风那样的异族海盗,又不知道杀了多少良善百姓,毁灭了多少家庭,徐子先就算有利益考量,也不会对那样的人假以辞色。
大丈夫可以不为英雄,排斥政治洁癖,但仍然要有一定的底线。
很多小孩子把心狠手辣,没有底线当成成功的基础,其实他们倒是没有想过,真的没有底线的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成功的记录。
一个毫无底线的人,他的部下也会毫无底线,他没有靠的住的政治盟友,百姓不信任他,部属随时会背叛,一个大一统的正统的王朝,从来都是有底线的人才能建立起来。
“明达是个有趣的人……”王直毫无疑问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徐子先,说道:“老夫一生见人很多,头一回见到明达这般的人,老实说,老夫二十岁时,可没有明达这样的胸襟和度量。”
“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说的好。”王直大笑起来,笑容中不乏落寞和不甘,他起身送客,说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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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一百五十二章京师布局
徐子先出门后,驿馆已经将他的住所收拾好了。
进房之外,陈佐才和陈道坚,刘益,张虎臣,金简等人都已经在他的住处等着。
徐子先没有说的太详细,只是告诉众人,王直对入京之行充满担心,意欲和南安侯府合作,多加几分自保之力。
张虎臣啐道:“这老狐狸,真是尾巴毛都白透了,奸滑透顶。”
陈佐才笑道:“世子答应他了吧?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王直虽然也是海上五盗之一,对我们福建路却没有什么伤害。这一次江堤之战时,也是王直要入京前后,严令群盗不得在此时滋扰地方,陈于泰慑服于王直严令,才没有趁机一起出手。若是上回来攻南安的人有两千岐山盗,我们就真的挡不住了。”
“这话说的也是!”张虎臣是骑兵武将世家出身,性格是真的耿直,当下一拍腿,说道:“合则两利,王直这老匹夫倒是见事明白,他怕韩钟对付他,咱们的对头也是左相,两家联手,就不怕有人打什么歪主意!”
陈道坚皱眉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难道还真的有人敢动武不成?这里可不是福州啊。”
徐子先微微一笑,说道:“地方乱象,来源就是京师……”他看向陈佐才,说道:“你近来对京师兵事多有留心,你和牢之说说。”
陈佐才近两个月来留心邸抄和朝廷的武备录等兵事方面的情报,也明白徐子先是有意叫他有所表现,当下看了看陈道坚,却是对着众人说道:“京师原本就是燕北防线的核心,东接蓟州,永州,山海诸州军寨和关隘,西连紫荆关和平州,京师当时为幽州,旧燕故都,千里防线的核心。太祖以江陵起家,将天下纳入囊中,治政不到十年就开始筹备迁都京师之事。太祖雄才大略,知道困于江陵一隅之地万万不可,不管是地理还是军心民气,居江陵都只是偏安的格局。当时有三议,一是迁到大唐东都洛阳,一是迁到西安,再一个是迁到开封。太祖以为关中残破,自养都困难,迁都之后一下子加了几十万驻军和朝廷宫室加上文武百官,并不适宜。洛阳地方残破,开封无地利,四战之地,不宜为都。后来决心迁至幽州为京师,主要还是为了防范北虏。北虏当时初兴,二十万铁骑实力雄厚之至,太祖迁都至燕京,修长城千里防线,以平州到蓟州等地广设军寨,驻军六十余万人守备,国初之时,经常与北虏苦战不停,京师不仅是朝廷核心,也是驻军最多的地方,一方有警,则御营禁军大举出动支援,若无天子在京,百官俱是在燕京,哪得这么快捷方便?本朝常有人说,迁都燕京劳民伤财,还要年年从北方供应钱粮,却不知道,以燕京为核的北地防线,先挡北虏,后御西羌,现在又有东胡,若无燕京形成的天子守国门的格局,怕是北地残破自不待言,南方又能独善其身?历来想偏安一隅的,做的最成功的不过是东晋之后的南朝诸国,也是内争不休,战乱不止,一旦北方一统,南方就等着被人南下一统,自古至今,以南统北的只有我大魏太祖一人,除此别无二家。”
陈佐才的话,有些是他自己看到的,也有不少是私下与徐子先闲聊时所得,他见众人无不点头,当下又接着道:“有不少话是世子说过的,想来诸位也知道……燕京是北方防线的重中之重,国初时太祖是以一百二十多个禁军和厢军驻于京城,至宣宗年间达到顶峰,驻京的厢军和禁军达到三百余个军六十多万人,这就是京营的顶峰。其后因为各处吃紧,禁军陆续外调,至成宗年间,几次对东胡的大征伐俱是惨败告终,京师禁军也是损失惨重。现在河东路,河北东路,西路,京东路,也就是蓟镇防区,调出镇守的京营禁军多半在此。就算如此,因为京师为重地,禁军数量仍是不少。京营禁军以东西南北中划为五个厢都指挥,每厢都指挥都是十个军,步军占八成,马军占两成。虽然是两成,也是大有可观,毕竟大魏马军数量极少,除了京师,怕也没有别的地方有这么多马军……五大厢都指挥,五十个马步禁军,只受枢密院的指派。此前朝廷法度森严,就算是枢密院使,不得画旨,擅动一都兵力都可以判死罪。现在么,各家大户谁家不用禁军看门护院?随意调禁军行杂役,占用军伍兵力已经成了痼疾,难以根治,各家大户能叫禁军去干苦力,不能叫他们来对付咱们?最要紧的就是东城军,最为精锐,经常出战,将领十个有九个是韩钟和张广恩使过的人,对左相和枢密最为忠心,等若如臂使指……”
京师有五十个军的禁军,十余万人,这是京师最重要的防守兵力。按本朝兵制,枢密掌边防军务,日常军务,兵备,戎马之政令,无不掌之。甚至班直之护卫,内外禁军招募,阅试,迁补,屯戍,掌罚诸事,皆掌之。
枢密之设,原本就是为了削宰相掌兵之权,枢密之前的唐朝诸相,政令军务皆掌之,宰相权力太重,虽然大唐没有太阿倒持,出现如王莽,曹操,杨坚那样的篡国权相,但主要原因是大唐玄宗之后,中枢禁军权力掌握在宦官之手,神策军不听皇帝的,当然也不听宰相的,而是只听宦官郎中令的话,所以皇权,相权,宦权,彼此牵制,又有外镇藩镇的牵制,所以相权是在另一种层次上被削弱了。
本朝限制宦官比前唐要好的多,宦官不得典兵,监军,这是铁令,而且是受两府的管辖,以相权彻底压制住了宦官集团。
枢密则是推出来分了宰相的兵权,使宰相无法统兵,当然也就不构成篡国的权力根基。
陈佐才接着道:“自宣宗之后,有感枢密使于兵权过大,班直郎卫改为天子直领,又在各冲要地方设大都督府管理厢军,自此枢密专管京师内外的禁军。且将考核,调迁,招募等诸务,交托兵部,枢密只管军务和兵马调配,还有将领的述功,赏罚等务,留给枢密。就算如此,枢密使对禁军之权重大,一旦有权臣掌枢密使,且又拥有兵权的就必定会势大难制。所以祖宗心传家法,枢密使选用,必定不能与宰相交通往来,免生事端。但当今枢密院使张广恩是左相一手提携任用,当时官家信韩钟,连破坏祖制也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