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话,如醍醐灌顶,令得徐子先猛然惊醒。
是的,自己看似大方,又多招一二百户的流民安置利用,其实就是要利用他们的劳力,对这些流民还是以利用为主。
小恩小惠,是得人交口称赞,但这样程度的民心,究竟能有多大用处?
“凡事要竭尽全力,做不成也一样得人心……”齐王终是有些疲惫了,他捏捏眉心,对徐子先道:“底下你是要做两件事,一是准备明年进京师袭爵,可能会有些麻烦,你要小心应付。朝中政争已经水深火热,连我也保持不好分寸,只能说万分凶险,你稍有不慎就可能卷入其中。能不卷进去就不要卷进去,实在避免不了,一定要选择正确,我看这一两年内,可能再次分出胜负,但就算赢家又如何?大魏衰落之势,终是难免!二来,就是你要将侯府别院真的打造成稳固的基业,何为稳固基业?置官,驻军,设吏,但最要紧的还是得人心……”
“小侄知道。”徐子先稳住心神,感觉到了自己境界的变化,但他也是有自己的坚持。齐王身处高位久了,难免看问题会太高估了自己,其实有人擅长一飞冲天,有人擅长慢慢积累实力。徐子先忖度自己,可能还是擅长稳步向前,只是要一直向前,并且开拓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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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章六千字,这样文气不断。
第八十章大葛小葛
“来人。”齐王与徐子先说完,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不过见徐子先完全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也是感觉相当的欣慰。
不论如何,这算是薪火相传,徐子先是齐王一直在暗中观察,并且再三确认之后的继承者,虽然只是国侯,并非亲王,但齐王相信,当此乱世,徐子先想获得王爵也并不太难。
军功是大魏重中之重,有大军功于国的宗室,想由侯至公,由公至王,并不困难。
外间传来脚步声,片刻之后,两座如火如山般的身影出身在书房之前。
“大葛,小葛。”齐王一脸笑容,说道:“真是好久不见。”
“见过统制!”
齐王十余年前领兵时,虽是亲王,初授也只是统制,领一营兵,葛存忠和葛存义,就是齐王麾下最强的锐士。
原本齐王要保举两人为官,但葛家兄弟野性十足,最烦拘束,而且性格暴烈,尤其不能见不平之事,齐王在军中时,常护着犯禁的兄弟二人,后来齐王位高权重,就任大都督,却是失了禁军军权,这两人被人排挤出军营,先是当镖行武师,后来在一次冲突中打死了某个官员,从此之后就只能选择落草为寇。
十余年间,葛家兄弟和鼓山盗也是打响了自己的名头,连京师的两府也知道横行福建路的这两个大盗盗首。
“这是朝廷的招安文书。”齐王将一份来自政事堂的堂札递给葛家兄弟,温言道:“这事我没和你们商量,就替你们做了主,也是以你们的名义求的招安,你们不要怪我替你们擅作主终张……”
堂札上对葛家兄弟的幡然悔悟大加夸赞,如果是普通人,有政事堂的堂札赞扬,足以骄傲一生。
就算是官员,朝廷的制,诏,诰,最少也得到文官七品,武官五品以上方有机会获得翰林写成,皇帝用过宝玺之后的制诏,相对政事堂的堂札,制诏封诰更多的是象征性的荣誉,因为皇帝的意志,也需要通过政事堂的堂札来实施,这样才合理合法,所有的旨意都是一样,不经中书,不能成诏。
堂札,更多的是倾向实际的军政事务,很少有褒扬词语,对徐子先是一次,对眼前的葛家兄弟愿意招安,是近期福建路的第二次。
不管如何,横行十余年的大盗原意投降,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最近这十余年来,东胡太过强大,给大魏的压力也是太大了。
鼓山盗的民怨多半来自不法官绅,朝廷也是心知肚明。和杀人如麻,欠下累累血债的岐山盗和五大盗相比,鼓山盗规模小,为祸浅而名声大,这样的巨盗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一项成就,并且不会引起舆论反弹。
可以说齐王上奏之前,就预料到了一切,知道此事能顺利办成,不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波折……
唯一欠缺的,就是葛家兄弟的同意。
“我兄弟二人如果不是殿下,尸体早成白骨……”葛存忠一脸苦涩的道:“哪怕殿下要我们的命又如何?何况名声?只是我等替人效力,总得有个时间,不能一辈子耗下去……”
“你们耗一辈子又如何?”齐王眼中带笑,说道:“你们看看堂札再说?”
葛家兄弟倒是识字,两人凑在一起看堂札。
除了招安的褒奖之外,就是职务的具体安排。
葛家兄弟都是巨盗,但部下不多,按大魏的惯例,招安武官在前两年都被允许带自己的旧部,但俸禄粮饷和对部下的委任都操控在朝廷手中,两三年后,等招安的盗匪安下心来,接受大魏的规矩管制好,再逐渐调开,削弱其原本的实力。
葛家兄弟部下不多,这倒是叫朝廷为难,还好齐王给了建议,既然南安侯世子为保境安心,于别院操办团练,麾下缺乏大将,葛家兄弟可以独领一营,安置和消化其部下,对徐子先来说,也是得了有力臂助。
葛家兄弟分别被授六品云骑尉武勋,职位则是营统制和副统制,本朝武官,太尉为武官实职最高,从二品,其下就是厢都指挥使,从三品,厢都虞侯,正四品,再下是军都指挥使,从四品,然后是副都指挥使,都虞侯,从五品,再下是营统制,从七品,营副统制,正八品。营下为都,正九品武职,马军都也称马军指挥,也是正九品,都下有哨,有的是无职白身,有的也是正九品或从九品武官,到队官一级,那就肯定是白身无官职了。
“还好,意外之喜。”葛存忠原本苦涩的脸上显露出笑容来。
葛存义则道:“我说齐王殿下怎么会坑咱们?怪不得叫世子在这里。”
两个大盗一起转身,向着徐子先拱手道:“见过世子,从此之后,俺们兄弟二人就跟着世子混饭吃了,还有麾下三十四个兄弟,也要一起投奔……”
徐子先心中欢喜的很,齐王这是一份大礼,不折不扣的大礼包。
葛家兄弟虽然为盗,心地其实比很多士绅都纯良的多。两人抢掠富户,却经常周济贫民,鼓山盗的风评在福建路可是比官府还好的多。
加上武力过人,十余年来一直为盗首,有丰富的转战和指挥经验,这样的人才相当难得,一般的禁军或厢军的统制级别的武官,比起葛家兄弟可是差远了。
徐子先躬身还礼,说道:“两位千万不要客气,能得到两位的相助,令在下如虎添翼。不过我要有言在先,军中规矩,还请两位千万要守一守……”
“世子放心。”葛存忠道:“齐王殿下怕我们兄弟没好结果,这一番苦心替我们洗脚上岸,总不能再辜负殿下一番苦心……”
葛存义则盯着徐子先道:“世间颇多不平事,多半是权贵富户仗势欺人,不恤百姓。我们听说过世子行事,知道世子不是那般人,但请世子过几年位高权重时,要时时想到如今,否则我们兄弟也只能求去,只是不会给齐王殿下和世子添麻烦。”
这兄弟二人毕竟是个角色,徐子先也知道需要慢慢磨合,使他们和麾下群盗真正融入,这事急不得。
葛存忠又道:“殿下此前就有书信令我们留在世子身边效力,世子上回却没有将信拿出来。我们回去合计之后,知道世子是晓世务,知进退的人,希望这一次真的能替兄弟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徐子先这才恍然,这一次怪不得这么顺利,原来上回河口一战之后,葛家兄弟已经知道齐王有信在先,而自己当初并没有把信给拿出来,这反而使葛家兄弟对自己的评价相当的高,毕竟不是谁都能抵抗这种诱惑……河口之战时的徐子先,麾下就几十个少年和秦东阳,刘益两人,能得到葛家兄弟和鼓山盗的效力,实力上涨可不止一倍,鼓山盗中身手最弱的估计也比徐子先要强些,三十多人横行多年,配合默契,战斗力足抵一营厢军有余,有这些人加入侯府,徐子先的实力自是突飞猛进。
就算以现在来说,有一千多人的团练,却是缺乏合格的武官,少年们还最少几个月时间才拿的出手,在这段时间内他们会充当底层的队官,哨长,都一级的武官相当缺乏,侯府的牙将可以充任一部份,但缺口还是很大,毕竟有的牙将只适合当护卫,并不适合去带兵。
有鼓山盗加入,他们的战场经验丰富,成名很久,中下级武官的缺口一下子就都补上来了。
当然徐子先也会分化利用,逐渐消化,不会把所有的兵权一下子放给葛家兄弟和他的部下,否则有被架空的危险。
“好生做。”齐王最后勉励徐子先道:“我在外能使的动的人,只剩下大葛小葛,帮不上你太多。王府的牙将还有三百来人,论战场经验,他们是一等一的,但多半四十以上,体力精神跟不上了,你也用不上。人才也还是要自己作养出来的,使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如臂使指,这一点经验,望你千万记得。”
徐子先连连点头,眼前这位老者真的是智量如海。
齐王府再无人,派几十个有经验的牙将到南安团练当武官,难道真的挑不出来?但这些人跟着齐王半辈子,到底他们算徐子先的人,还是齐王的人?
徐子先没有多说,只是毕恭毕敬的向眼前的齐王又深施一礼,万般言语,俱在不言之中。
……
暮秋之时,冬天的寒气南下,很多人换上了夹袍短袄,厚实实的穿在身上,令人感觉心安。
到了近十月份的季节,换了北方已经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在福建路却还只是初具寒意而已。
要等农历十一月后,福建和两广才可能会下一两场雪,福建的冬季居然还有雪,也是穿越客徐子先感觉相当有趣的事情。
此时虽说冬寒将至,但江岸边青绿依旧,最少在那些芦苇和河边水草身上还是看不到严冬将至的迹象。
江水涛涛,波浪滚滚顺流而下,直向出海口方向而去。
打渔的渔船还是三三两两的在江心游荡,时不时的有鱼鹰扎向水底,再叼上一条大鱼来,渔翁们将鱼从鸟嘴里抢下来,换成一条小鱼递到鸟嘴里,那鸟一吞一咽,将鱼咽下去,心满意足的继续飞上半空,观察水下的情形。
大型的江船还是顺流而下,或是从对岸边过来。
这一片江滩相当平缓,水流也不似上游和下游那样湍急,所以这一片叫南安,上游也比较平缓的地方叫水口。
两处地方都是江船密集,不管是从汀州,邵武,还是建州南下,又或是从漳州上岸辗转而至的胡商,多是选择从这里过江,沿官道入福州。
建州和两浙的商人,也会选择从连江至泉州,尽管大魏官道修的较好,南方也有较多的马车,但论起运输的省时省力,还有节省费用,当然还是船运为最佳。
徐子先毫无顾忌的蹲在江边,顾不得别人的眼光,眼睛是在盯着傅谦手中的秃枝。
第八十一章码头
“在这里建码头,因为江滩极大,船只以前是靠在滩上,然后靠力夫们把货物搬抬上岸,这档耗时费力,所以还是有不少船直放福州港,从那里还得回头走,其实也不经济,还不如从咱们这里上岸,就是因为江滩靠近不易,所以大船不走这边。”
傅谦和孔和两人已经回来十余天,每天最要紧的工作是搭建单脚踏坊机,同时开始召集官庄农妇,按徐子先的方案,抵力役若干天,然后按价收纺丝,如果一个农妇一天踏坊机五个时辰,一个月赚两贯钱是很稳当的。
一天除了家务和伺候老人孩童,还得工作十小时才赚两贯,等于后世人民币六百元不到,当然很辛苦,收入也低。
可这时大魏,一户普通的农家,一年也未必能攒下多少钱,正常的年景,两个健壮男妇加上两个老人,一个或两个未成丁男子,种三十亩地,一家人没病没灾,没任何意外,这样才能攒下六贯钱左右。
如果男子在农闲时出外揽工,顺利的年景可以攒下来十来贯钱。
但这是最顺利的情形,人生总会有种种意外的损耗和突如其来的开销。头疼脑热不可避免,大人和小孩衣袍不可能几年不做一身,被褥,盐,铁器,这些涉及到棉,盐,铁的开销必不可免,又相当昂贵。
盐铁专卖的特点就是一个“贵”字,私盐才十几文一斤,还是私盐贩子冒着砍头的风险的卖价。而官盐最差的也得五六十文一斤,还是掺杂了碎石子的烂货。
这当然不公平也不合理,也是百姓们继各种苛捐杂税后无形中又被官府坑了一道,可是只要能活下去,总归还是能够忍受。
徐子先的坊机是无偿发下去给各户使用,只要按规定交上纺丝,算一算还有月入两贯的赚头,十个小时算什么?这一点来说徐子先还是有穿越客的通病,喜欢用后世的思维方式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人。
据李仪和孔和等人的估计,很多人家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的时间,肯定是全家上阵,纺机不停,甚至很多男子都不会离家去打散工了,因为在家里与妻子合作坊棉纱的收入,算起来比打短工还要合算的多。
要是这样的话,徐子先的估算还是太保守,估计农户们能赚到三贯,而侯府也能在每架坊机上赚三贯钱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