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上来的官员,天生就喜欢打压宗室和杂职官,他们自成一派,哪怕彼此内斗,对外压制宗室官却是立场一致。
韩德也是进士出身,大魏进士分为进士,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三等,韩德是同进士出身,照例以佐杂官做起,升迁要比进士和进士出身慢的多,再出了盗案,升迁更难,自然是满腹怨气,而且以立场而言,他也不必给徐子先这种宗室子弟留面子。
一般的宗室也不会和正式的两榜进士较劲,会影响自家的风评,不过徐子先却是寸步不让,指着眼前的死尸对韩德道:“韩大人说不敢相信,请问这些尸体是岐山盗跑过来自裁给我送功劳来了?”
孔和在一旁夸张的笑起来,他最讨厌的就是州县的这些小官,趾高气扬,不将有实学的吏员看在眼中,徐子先驳拆的厉害,孔和却是凑趣的更厉害。
第四十九章威胁
韩德的脸涨的如猪肝一般,两眼十分怨恨的看向徐子先与孔和,一时半会却说不出驳斥的话出来。
杨世伟心生不悦,面色难看起来。他衣着紫袍,从三品的大官,其以殿中侍御史权知福州军州事,位高权重,大魏的地方官皆由京官出镇,越是重要军州,其在京官序列中的职份越高,实内虚外,以中制外,京官贵而地方官贱,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形。
在杨世伟发作之前,几个小吏匆忙赶过来,在杨世伟耳边低语。
杨世伟面色微变,转身就往桥东去。
大量的银饼子还是堆在街道正中,四周的商民百姓远远的散开瞧热闹,没有人能够靠近商行这边。
“好,甚好。”杨世伟看了几眼账簿和现银,顿时捋须而笑。
“世子这一次立功甚伟,斩杀岐山盗多名,抄出内鬼,去了地方一患,本府会向福建路大都督府和安抚使司,还有京师两府禀报……”
杨世伟顿了顿,又道:“抄没贼赃甚多,近年来水患颇多,本府难以为继,捉襟见肘,今秋打算兴役修河道,这一次世子算帮了大忙了。”
徐子先拱手而拜,对杨世伟的夸赞表示愧不敢当。
杨世伟官声不错,这一次盗案对他肯定有影响,不过想到可以拿出银钱买得大量粮食赈灾,又能兴修河工,杨世伟心情一时大好,对徐子先着实夸赞了几句。
“盗案当由我提刑使司来管。”正当杨世伟与徐子先说话时,郑里奇匆匆赶到,劈头就到:“贼盗尸首和贼赃,拿获的贼人,都该归提刑司。”
“贼盗犯境是军务。”制置使司韩炳中亦是赶到,最短时间弄清楚了状况,当下令士兵将现场围住,说道:“不论是贼人还是赃物,制置使司都要一并带回,到时候查清源由之后,再交给提刑司处置。”
郑里奇冷笑道:“韩大人也知道要查清源由,不知道你们那里有什么样的老刑名可以查案,又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改了规矩,提刑司不查案,改由制置使司去查?”
“这是盗案。”韩炳中反唇相讥道:“事涉军务,当然要由制置使司先查。”
几个穿紫袍的大人物唇枪舌箭,几乎都是动了意气,一旁站着的小吏和将士们都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惟恐在这个时候触犯了某个大人物,弄的惨不堪言。
徐子先也是皱眉看着,旁边的李仪,孔和等人都庆幸听从了徐子先的决断,也是越发敬佩徐子先的城府胸襟。
要知道人想的明白是一回事,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又是另一回事了。
简单来说,人发胖是因为克制不住要吃的欲望,所有人都知道肥胖不好,但当美食上来时,心里又是去他妈的,该死就死,该吃要吃。
这便是欲望左右人正确思维的最典型的例子……而眼前的这些银子对徐子先来说,诱惑绝对大过一顿美食,昨天半夜时过来杀人劫货,一把火烧了商行,只推给战事激烈身上,一时半会的没有人会说什么。
但从眼前这些大人物的表现来看,只要事后漏出一点风声,恐怕南安侯府要被这些大人物联手整的死去活来……
两千多万钱对崇德以前的各衙门来说只是笔小钱,安抚使司在崇德之前,一年的公使钱也有百万钱,各衙门多少不论,几十万钱不等,这些钱都是官员用来请客送礼,迎来送往,随意花销的小金库,随便花销,连报帐都不需要,等于是隐形的官员福利。
宰相的月俸就是三十万钱,加上赏赐的绢、布,柴炭、粮食,肉类,还有朝廷负担的元随和护卫,宰相的年俸就是千万钱。
一般的官员俸禄也是不少,加上公使钱,足够使官吏们过的相当舒服。
自崇德年来,朝廷开销用度剧增,百姓的负担也是极重,朝廷只能在宗室和日常开销上打主意。
官员俸禄自然不能减,但公使钱和日常的开销都减免了不少,福州这里地处南方,不似北方直面东胡威胁,盗匪只是抢掠财物,不象中原和西北地方的流贼一心要推翻大魏,这使得朝廷财政对福建路的支持一减再减,连各地的防务都是以防守为主,两府不给钱,福建路也就只能采取保守的态势,任由匪盗横行。
至于百姓疾苦,当然没有几个官员会真的放在心上。
这笔贼赃,要是十几年前却不会有人真将它放在心上,在现在这个时候,各衙门都穷的要死,两千多万钱也相当可观,足够耗费一阵子了。
众官都是说的好听,其实谁都明白,贼赃谁拿走就归谁,难道朝廷会叫福建路的衙门将贼赃送到京师去?
韩德一脸不高兴的站在一边,这事三山县只有黑锅背,没有好处捞,在这里的全是服朱紫的大人物,知县张天胜都没机会说两句话,更何况他这人县尉。
当众多高官争执不下的时候,韩德突然心中一动,说道:“各位大人争执不下,不如看看南安侯世子是怎么说的,这盗案到底是世子立下的大功,从道理上来说,世子也是可以有所建议。”
众人这才醒悟,韩炳中瞪了郑里奇一眼,两人在这里争论不休,居然把南安侯世子给忘了。
从品级来说,韩炳中这个制置使是从三品,安抚使林斗耀是从二品,赵王殿下则是从一品,而本朝一品唯有宰相可授之,亲王也位在宰相之下。
南安侯是国侯,按制侯爵是从二品,地位与一路安抚使相当。
只是侯爵并非官职,没有实权,况且徐子先还没有袭爵,只是四品将军,但不管怎样,韩炳中和郑里奇等人还是太慢待了。
韩炳中和郑里奇等人都草草拱了拱手,徐子先却是郑重还礼,这些都是福建路大权在握的大人物,不管怎样,礼节上是不能荒疏的。
“世子要想好了说。”韩德一脸笑容的说道:“向朝廷上奏,世子的话也至关要紧,可能就是一句决定这些贼赃和盗案之功归谁……”
徐子先道:“不管哪位大人能居功,三山县治理地方不力,以致贼盗横行,这个罪责却是免不了,走不脱……”
这一下韩德征住了,再看张天胜的脸色,似乎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才能解恨。
韩德自己更是一脸便秘样,确实是如此,境内发生盗案,知县有责任,首当其冲的却是负责治安的县尉……韩德算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并且还满脸笑容的跳了下去。
“记下来。”巡按使萧赞对身边的吏员道:“以免有遗漏。”
萧赞又对韩德道:“一会请韩县尉随我回府城,我要问清楚前后经过。”
“是,大人。”韩德兜头拜揖,已经面无人色,巡按使司衙门可不是容易进出的,很有可能他要下狱,面对刀笔吏的审查盘问,想想已经是头大如斗。
再看向徐子先时,韩德已经是一脸怨恨,两眼充满怒意。
徐子先苦笑一下,好没来由,这世间真的是有韩德这样的人,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偏来招惹你,自己一脚踏空了,却怨恨别人没有拉他一把……果真这世间是有小人的。
徐子先笑道:“我记得小时候驾小船去闽江上钓鱼,先父告诫我说要有耐心,慢慢来,自然会有鱼上钩,可偏有一些鱼是急性子,我们划船时,就会有鱼从水中跳出来蹦到船上,你说,它是何苦来?”
四周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郑里奇苦瘦的脸笑成一团,韩炳中拍腿大笑,面容俊朗的萧赞微笑着摇头,连杨世伟也是噗嗤一笑,只有一脸心事的张天胜未曾笑,而韩德就恨不得抽出腰间障刀,上前与徐子先拼命。
“世子我前年见过,诺诺不敢言。”郑里奇道:“而今却如此善谑,了得,了得。”
“闲话不多说了。”韩炳中盯着徐子先道:“世子应知安抚司林大人对此事甚为关切,盗案又是军务,如何说,世子要权衡清楚……”
郑里奇不悦道:“韩大人当面这般威胁,非君子所为。”
“我的话一番淳淳好意,怎么能说是威胁?”
韩炳中当然是在威胁,福州城中,包括整个福建路,当然是以安抚使林斗耀的权力最大,林斗耀为政三十七年,已经是地方文官之首,再上一步就只能是任枢密副使或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为两府执政之一,那更是大魏文官的顶尖群体中的一员,等闲亲王也比不得参知政事的权力和尊贵,更不要提更上一步就是枢密使或宰相。
宰执之位,在亲王之上,一介宗室侯爵万万不能与之相比。
徐子先的话只能说是一种建议,盗案与侯府相关,又是其领人打败了岐山盗,有巡抚使在这里,上报朝廷时徐子先的话会被如实上报,所以方有一点用处,若是往常时候,徐子先去制置使衙门都未必能见到韩炳中,更不要说众多高官显职在这里等着他说话表态。
“韩大人,”徐子先没有迟疑太久,心中就有了决断,他向韩炳中抱拳道:“此前本府官庄管事逃脱,我已经向安抚使司衙门和制置使司衙门报备,结果两位大人却将公文转给大都督府,使我叔王不得不批复荒唐胡闹。现在我要请问,到底是谁在荒唐胡闹,本朝故例,盗案为最要紧之事,不可疏忽大意,若不是此次我运道好,可能躺在那边荒地上的就是我和侯府的护卫们了……”
徐子先的态度十分明确和坚定了,并且他的选择相当的有道理,虽然此前侯府也上报给提刑使司,但事涉岐山盗,提刑使司又没有兵力可用,责任当然是得制置使司和安抚使司来背,否则无法服众。
第五十章庆功
韩炳中闻言大怒,指着徐子先道:“世子,还请慎言!”
一旁萧赞淡淡的道:“本官会将今日之事上奏到京师御史台,不知道韩大人还有什么过火的话要说?”
韩炳中知道这事不能再争下去,言多更失,当下恨恨哼了一声,吩咐随行将士随他一起回府城去。
李仪点点头,轻声道:“今天世子做的真好。”
从昨夜到今天,李仪感觉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徐子先始终在保持着冷静的状态,他生出了一些陌生和敬畏的感觉。
不是对徐子先身份地位的敬畏,而是年龄,两个月前如果有人说这样的话,李仪会把牙齿笑掉,可是现在,他已经感受至深,一个人能改变到如此的地步,真是天命无常。
现场的贼赃和商行的东主和相关人员都被郑里奇下令全部带走,大量的银两和货物当然不会客气,也是都带走了。
侯府抄出来的一千多两是黄庄头贪污侯府的收入,徐子先报上去时,心情大好的郑里奇将手一挥,直接就算是侯府资产,不算贼赃。
杨世伟当然不能完全放弃这笔资财,坐着轿子要一路追到提刑司衙门去,估计郑里奇好歹也会吐一些出来,不然福州府和提刑司对抗起来,还不一定哪一方能占便宜。
……
“小妹,”徐子先指指地上的银饼子,赔笑道:“虽是赚了不少,可用度开销会更大,一时半会还是还不了你的嫁妆。你也不必急,待我好好经营,总会十倍还你,叫你风光出门。”
昨夜到今晨,徐子先收获了一千四百多两白银,折钱近两千贯,但底下徐子先要招募一些牙将,再募几十个流民少年,多准备肉类,粮食,月钱,衣袍,武器,各方面的开销会剧增,预计最少翻一倍上去,这笔钱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用的精光。
而且年前要任命侯府宾客上京,三年一次的朝觐要在祖庙进献酌金,侯府按制当献金百两,三年一朝,按说压力不大,但其实各侯府都视三年一贡为极大的负担,哪怕是富裕的侯府也是一样感觉压力沉重。
其实这种制度,原本就是为了限制和剥夺掉宗室一定的财富,防止宗室过富而产生异志,到文宗之后,法度废驰,宗室开始用铜镀金来代替黄金,朝廷对此心知肚明,为了优容宗室,讲究亲亲之道,也不与宗室们较真。
徐子先却是知道,崇德十年正月时,因酌金成色不足,宗人司上奏天子,崇德皇帝大怒,下令宰相并大宗正彻查,查出一百零三家国侯和民侯酌金成色不足,或是份量不足,皇帝以大不敬的罪名,将这一百多家列侯全部除爵!
这就是大魏的酌金之变,徐子先一直到东胡人杀过来也未能袭爵,也是因为南安侯府挂在酌金之变里头,朝廷只允他承袭四品宣威将军,侯爵一职,彻底削除!
今世当然不能挂落在此事里,而且有几家相好的世家,也必得暗中设法通知。
徐子先带着些歉意,对小妹说道:“小妹,暂且还不能还你金子,待过一阵子,我还你双倍,不,十倍的嫁妆!”
小妹的嫁妆在侯府还是很寒酸,就算加倍也普通,徐子先此时倒不是胡说八道,而是真心想为小妹攒一分丰厚的嫁妆。
“阿兄。”小妹看着徐子先,平静的道:“望你下次不要轻身涉险,若你有了意外,再大的成功,又有何意义?”
这时徐子先方看到小妹身形在微微颤抖,说话的声调也是在抖动着,这时他才发觉,小妹无论如何还是个小女孩儿,尽管努力学着大人和男子说话的口吻,但秀丽的眼眸深处,却是那般的无助和胆怯。
徐子先感觉内心一阵柔弱和感动,是的,眼前这个女孩儿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当然也是最为惦念自己的人之一。
“没事的。”徐子先抚一下小妹的头发,说道:“我不能保证以后都不会参与这等事,男子丈夫,要做一番事业就不能不冒险。但我要向小妹你保证,不管怎样,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自己。就算不为了我自己,也会想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