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大半时间,李诚父子在石灰场并没有受多大苦,有韩德这个县尉照顾,石灰场的吏员和看守都无人来为难这两父子,也就是在这里做些编草筐的细活,搬抬和搅拦的那些苦活,一般是最穷的穷人和外地犯人来做。
本朝也是不太讲军流了,军流最少几百上千里,犯人一去难以回乡,太过残酷,而且军流成本太高,普通卫所不太需要军流犯人,而九边重镇距离又太远,所以改军流犯人在本地各种官办的机构服役,时间从一个月到两年不等,最高刑期也就是两年。
超过两年的刑期一般就是重刑犯,不是斩就是绞了。
从这一点来说,大魏是没有判十几年或无期徒刑的犯人,犯下这种罪刑的基本上就是上绞架,刺配军流的机会都很少给。
傍晚时分,李诚和李福将编好的草筐交给小吏,点清楚之后他们这一天的活计完成,可以到自己的棚子里休息。
两人都累了个半死,活计再轻也得看人,他们父子说是侯府的奴仆,其实自己就有庄园,大宅,也用仆役,李福从出后不久李诚就开始飞黄腾达,李福说实话也是当公子哥儿来养,哪曾受过这般苦楚。
两人的窝棚也是较大的一个,四周落满石灰粉和各种灰尘,垃圾就在不远处,污水横流,大片的苍蝇飞来飞去。
不远处是食堂,每天都是熬白菜叶配杂粮菜团子,吃不饱也饿不死。
父子二人拿着盆打了菜汤,配着咸菜吃菜团子,李诚虽然有钱,可也不能公然在这里开小灶,韩德的照顾也就仅限于不叫人欺负李诚父子,还给他轻活做,更多的照顾不太可能,做的过份了,韩德在知县那里无法交代。
李诚正坐在地上吃着,一双靴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头一看,脸上的不满之色和愤恨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爷,原来是你老。”李诚爬起来,趴在地上赶紧叩头,不顾眼前的地面是有多么肮脏。
李诚叩头时,李福也是赶紧跪下,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抬头。
“没想到老子会来这里?”
被称为“二爷”的人满脸横肉,胡须长了满脸都是,从鬓角到下巴俱是粗长的黑色胡须,两眼似乎是黄色的,充满戾气,体格高大而健壮,若不是一嘴的闽人口音,外人见了,怕是以为是一个北方汉子。
这人正是岐山盗的二当家陈于勇,他蹲在地下,四周影影绰绰站着十余个汉子,俱是一手按在胸前或腰间,似乎是在身上藏着凶器,这些人都是气质冷漠,充满凶暴气息,一看就是寻常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事实上也是如此,岐山盗不过两千来人,都是海上陆上都身手了得的好汉,这群盗匪盘踞岛上多年,多次参与大股海盗的掠边杀戮,几乎是人人手上都有多条人命,身上的杀气并非是由来无因。
二爷轻轻拍打着李诚的脸颊,似乎是在摆弄什么好玩的玩意,脸上的笑容也如同孩童一般,甚至还有点纯真可爱。
李诚却是根本不敢闪躲,尽管对方的手越来越重,如砂纸般的大手不停的扇在自己脸上,他却是不敢闪躲分毫。
陈于勇曾经在福州连烧了好几个村落,将各村的男人全部绑起来虐杀,或是活埋,或是点天灯,或是装在麻袋里沉海,这凶人手上的人命已经有好几百条,岐山盗令人骇怕的各种凶案此人最少能占一半以上。
一般人杀人总有理由,或是因为仇恨,或是要杀人立威使旁观者不敢抵抗,或是情杀,或是因为种种原因,陈于勇杀人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他喜欢,他喜欢看人死去,惨叫哀嚎,用种种语言请求饶命,哪怕是杀妇人,老人,孩童,一样能使他得到别样的乐趣。
这般的凶人,岂是李诚敢惹的,哪怕这人稍有杀意,他父子二人今天都是死定了,在眼前的情形来说,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
陈于勇不紧不慢的扇着李诚的耳光,几轮打下来后,李诚的脸很快比猪头还要肿,鼻子和耳眼都在流血,皮肤都在渗血,陈于勇似乎打乏了,看着李诚道:“知道为甚打你么?”
“小人不合与世子斗狠,坏了大爷和二爷的大事。”
“原来你也知道。”陈于勇道:“老子们用你,也拿了你进献的好处,但若不曾有老子们撑腰,这南安泽镇和水口各镇,那些吃江湖饭的岂能容你,那些做买卖的,为甚要用你的人,要甚要给高工钱?没有老子们,你他娘的能横行到而今?你和侯府世子斗狠并无错,最错的是不和俺们商量,斗狠还斗输了。若不是要用你,老子今夜的尿壶就是你父子二人的脑袋,他娘的。”
陈于勇十分愤怒,又抽了李诚几个耳光,再道:“现下你被关起来,我们出货的路子都断了,直接往福州走,关卡多,抽查严,只能绕道。你这里再断,我们的货出给哪家去?”
质问声中,陈于勇的抽打也是不停,怒喝声配合着噼里啪啦的打耳光的声响惊动了不少人,不过石灰场里的人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维方式,虽然有不少人往这边看过来,但看到有几条大汉挡着,人们也是把自己的好奇心给掐灭掉,没有人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二爷放心……”李诚吐了一大口血唾沫,狠声道:“小人出来,一定把这事给解决掉,不会叫大爷和二爷为这事烦心。”
陈于勇冷笑道:“你怎么解决?”
“小人总认得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世子要的是官庄和隐户的收入,这个事没有谈的余地。只能干掉世子,只要干掉世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官府能不查?”
“这就只能假借大爷的名义了,岐山盗来犯,侯府被攻陷,玉石俱焚,小人既然不是提管官庄事的吏人,这事当然和小人也没有关系。日后小人隐藏在庄子上,仍然可替大爷和二爷出货,这条线,断不得。”
李诚也是拼命在劝说陈于勇,眼前这杀星,只要感觉李诚没用了,这父子二人的性命真的就在顷刻之间。
这些岐山盗原本就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连朝廷命官都干掉过不知道多少个了,杀李诚父子两个,真的和宰只鸡也没太大区别。
“老小子,想的不错。”陈于勇轻轻拍打着李诚青肿如球的脸庞,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你那几个江湖朋友,占便宜欺负百姓是好手,真叫他们去刺杀侯府世子,你看能不能叫出一个人来。”
李诚一滞,想了想确实是如此,那些混江湖的无赖子,欺负良善比海盗还厉害,叫他们去杀人放火,却是真的没有这胆子。
“罢了。”陈于勇站起来,看着李诚道:“强行把你弄出去,会引人警觉,反而不好,还有十来天功夫,你在这里且熬着,待你出来,与你儿子到岛上来带路,我们出人手,干掉南安侯世子。”
陈于勇说这事时,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似乎也是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态度相当的平静,不过四周的人却是知道,陈二爷越是这样,就越是下了杀人的决心。
“二爷放心。”李诚趴在地上道:“我父子二人的性命都是大爷和二爷的,这事小人一定帮着岛上,办的明明白白,漂漂亮亮。”
“好,你要记得你自己的话。”
陈于勇没有再说什么,踏步往外走。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但速度极快,几乎很短时间之后就走出了石灰场。
李诚过了半天抬头,看到陈于勇背影远离,看到这海盗头子步伐匀称,身体充满着力量感,他知道陈于勇是岐山盗里的狠角色,武艺高明,特别是在海上,几乎可以以一敌百,在水里根本无人能逮着这个陈二爷,在陆上陈于勇的本事要稍逊一些,但也不是寻常人能能敌。
半响后,李福怯生生的道:“爹,我真要去岛上?”
“嗯,你去了,有危险。不去,我父子二人就死定了。”
李福小声道:“爹,咱们起出藏在商行的银饼子,全家一起逃命怎样?”
“岐山盗在福建路各州均有眼线,一直到浙江,荆南,两广,各处地方豪强都有他们的人。咱们的身份又不能给官府知道,只要被发现,就是一个死字……”
“况且……”李诚冷笑道:“你以为蒲氏商行能叫咱们把银子取出来?”
“平时他们对咱们不是挺客气的?”
“那是平时,蠢货。”李诚低吼一声,眼里冒出凶光,他拎着儿子的衣领子,低声骂道:“你听好了,叫你去便去,不去现在就弄死你。老子就当没有生你这儿子,将来有银子多买几房妾,不信生不出儿子来。这事了了,咱父子还能平安富贵,弄不好,闽江里经常漂出浮尸,将来准定有咱父子的尸身漂上来!”
李福吓了个半死,这时才知道父亲和陈二爷的话是认真的,世子要断岐山盗的财富,父亲要保命,看来是真的要谋刺世子,这可是堂堂的未来侯爵,正经的国朝宗室啊。
看到李福吓的发抖的样子,李诚冷冷一笑,说道:“光是福州城就有好几百宗室,侯爵也二三十家,论身份,他们可不比知县高贵多少。本朝亲王从一品,国公正二品,侯爵从二品,看似与安抚使品级相当,其实手无实权。要有权,需得考试为官,一旦为官就是行官场体例,讲不得爵位了。世子尚未袭爵,就算是袭爵南安侯府也是列侯中最弱的一家,谁会真的关心他的死活?况且岐山盗和海上五盗,知州知府都杀过,一个侯府世子算什么。放心吧,我还指着你给我养老送终,不会白拿你的命去送死!”
第三十五章军训教官
徐子先穿着短袍,衣袍已经被汗水洇湿,但他却毫不在意,站在二门阶上,对着庭院里的几十个少年们背手而立。
徐子先经过几个月的打熬身体,侯府再怎么不宽裕,吃的却并不差,加上有药材擦身,不怕身上青肿,所以短短时间,抵的过寻常人家一两年的苦练。
现在的他身体肌肉盘结,站立之时犹如苍松般笔直,令人见而心仪。
对几十个少年来说,世子就相当的可恶了。
秦典尉每天教他们拉弓练力气,练习箭术,练刀牌,长矟,练三五人的小队配合,如何两人挡,一人刺,或是刀牌在前,长矟在后,弓手在侧。
如何用十余人抵挡两倍或三倍的敌人,如何分左中右三哨,如何再分前后左中右五哨。怎么摆阵,怎么拉开,何时攻,何时守,攻时如何保持队列,如何首尾相顾。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很高深的学问,军中武学可没有太多花哨。
据说大魏文宗年间文官喜欢干涉军伍之事,经常以各种不实用的阵图发下,后来武将大为抗议,摆阵之事,要根据敌我双方的人数,步骑兵的对比,骑兵的人数,还有地形地理,军伍士气,后勤供给。
岂能不分一切,只纯粹以下发的阵图来对敌?
后来武将还是争得了战场的临机决断权,不过原本的高层次的战略指挥权却是被文官逐渐拿了去,各路安抚使均是文官,后来制置使和招讨使亦是文官,只有都统制以下,副都统制,军指挥,营统制,各军州寨防御使等等,俱是武臣。
本朝原本是文武并重,从太祖年间再三宣谕,文武不分高下,文官可任武职,武官亦可任文职。
到文宗之后,格局一变,以文制武渐成传统。
秦东阳教给少年们的东西,俱是最典型的军中战阵之法。
实用,干练,小组配合,小队配合,各哨配合等等,再上来就是各都排位,各营排阵,各军之间的阵列,然后是整个厢的排阵,其中还要顾及传令,左右翼配合,步兵和骑兵的配合,近战与远程的配合等等。
秦东阳本人现在对营以上的阵列只是在兵书上学得,真的要排列营以上的阵列,亦是不太熟练,好在眼前只有几十个少年,队哨之间的配合演练,秦东阳教导起来并不算困难。
除了秦东阳之外,练兵的很多细则,就是徐子先的规定,少年们最痛恨的就是世子带给他们的种种规矩。
比如说话对答要立正姿态,仰面看人,口中答话声音要洪亮,两手要贴在腿线上,腰背挺直,不能躬腰塌背。
再者就是早晨起身,晚上睡觉,都有一定的时辰,过了时辰不睡,罚起来跑圈,早晨起不来,直接一盆冷水淋在头上,自己还得想办法晒衣服,晒被子。
吃饭也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然后就是站军姿队列,立正站,跨步站,便步走,正步走,来回的对齐队列,要把队站的如刀切过后般的光滑,世子才会满意。
还有洗漱也有规矩,水杯毛巾需得放整齐,睡的房间要打扫的光滑如镜,被子也要叠的如豆腐块一般平整方可。
有人不服,世子亲自演练了一番,果然是把被子叠的平滑无比,这一下所有人才渐渐服气。
自入府之后,任何人不准请假,连父母亲过来探视也是李仪等人代为接见,只能远远看一眼,送的东西,不管是衣物还是吃食,一律收起来,所有人的衣袍和生活用具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人能特殊。
这般的生活,对野惯了的流民少年来说,简直是比上刑还要难受,怨声载道肯定难免,徐子先估计自己最招恨的时候,肯定有人想在他背后打黑枪。
这个角色其实就是部队的教官,死大学生徐子先也是扎扎实实的军训了近三个月时间,他高考之后入学后选签的国防生,作为家境不宽裕的学生国防生的待遇还是叫他相当动心,当个军官似乎也还不错。
但就训练了一暑假之后,这个政策突然被叫停了,签约作废,徐子先发觉除了晒黑了之外,也是收获不小。
身为一个正式军官他还是不够格,但训练眼前这些高中生般的少年,那还是绰绰有余。
三十个人在庭院中站成了三排队列,他们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原本最简单的动作也成了一种折磨,所有少年的体能都消耗的差不多了,每个人的脚底都是大片的湿痕,那是从头发梢和手上滴落下来的汗水。
刘益已经懒懒的盘腿坐在房檐下,他对这边的事并不关注,一脸漠然的想着心事。
秦东阳则一直提着鞭子站在场中,只要有人摇晃或站姿不稳,便是上前一鞭子抽过去,被打的人一哆嗦又站稳了,秦东阳就又退回到场边继续观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