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摇着羽扇,出现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赵温。“赵公,别来无恙?”
赵温起身相迎。“多谢祭酒关心。”
郭嘉进了屋,看看四周,转身看着赵温,笑道:“赵公一路从长安赶来,特地赶在新年之前到,莫非是想给孙将军送一个新年礼物?”
赵温非常尴尬。郭嘉肯定知道他的来意,只是故意不提。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两声。“长公主的婚约算不算?”
郭嘉哈哈大笑。“那要看她的嫁妆是什么了。”郭嘉走到门口,看着对面的三间房。“赵公知道对面住的是谁吗?”
“谁?”
“南阳铁官的祭酒黄承彦夫妇,他们的女儿黄月英不久前进了孙家,成了孙将军的妾,嫁妆就是他们父女的聪明才智。与她一起的还有冀北中山甄家的甄宓,原本袁绍为次子袁熙所娶的妻,如今也成了孙将军的妾,嫁妆是中山大商的销售网。赵公,即使是长公主,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嫁妆,想进孙家的门也不是容易的事。”
听着郭嘉这得意洋洋的口气,赵温心里很别扭。长公主嫁给孙策为妾本来就是很憋屈的事了,听郭嘉这口气,孙策不仅不觉得荣耀,还要讨价还价?作为朝廷的代表,赵温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没有和郭嘉争辩,一是没有意义,解决不了问题;二是在孙家作客,闹得鸡飞狗跳非为客之道,丢脸现眼。郭嘉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见赵温沉默不语,郭嘉毫不介意,笑了笑。“赵公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腊月初八。”
“二十二天由长安赶到吴郡,日行百余里,赵公一定很累吧。”
“尚好。”赵温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他的确很累,尤其是这几天,不到五天时间从襄阳赶到富春,即使是坐快船顺水而下,对年近花甲的他来说还是很辛苦。这还亏得他是蜀郡人,坐惯了船,否则更难熬。
“那你应该还不知道幽州的消息。”
“幽州?”赵温一惊,快步走到郭嘉面前。“幽州出了什么事?”
郭嘉看了赵温一眼,嘴角微挑,笑容得意。“赵公,幽州会出事吗?”
赵温微怔,知道自己失态了。郭嘉的话题跳跃太快,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暴露出了对幽州的关切。他离京之前就知道天子派出几路使者,他来吴郡,种劭去幽州,还有人去益州,更多的人去凉州。幽州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一州,能不能逼降袁谭,希望都寄托在幽州,而冀州的钱粮对朝廷来说非常重要。
赵温心跳加快,却又不能开口询问。看郭嘉这神情,幽州的形势显然对孙策有利,对朝廷不利。
郭嘉摇摇羽扇。“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几个人打来打去,有所死伤。唉,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不祥之事,说点开心的。赵公,你刚才说起长公主,这么说你这次是专程来谈这事的?”
赵温见郭嘉转换话题,不说幽州的事,却问起长公主,不禁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长公主的事有什么好急的,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就算谈成了也不可能立刻来。”
郭嘉咧着嘴乐了,点头表示赞同。“赵公说得对,长安太远了,不用那么急,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准备准备,与民同乐吧,接下来这十几天都是蛮好玩的。”说着,拱拱手,转身告辞。赵温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出了门,摇摇晃晃地走了。
赵温追到门边,伸手想叫住郭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懊悔不已。这本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大好机会,却因为自己一时情急而说崩了。幽州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孙策谈判,也不知道。听郭嘉这意思,至少正月十五之前谈不成。就算正月十六开始谈,而且谈得顺利,消息传到长安也得二十以后了。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靠谱?要么是咄咄逼人,一见面就算账,要么是说话没谱,一会儿幽州一会儿长安,搞得人晕头转向,应对不及。赵温越想越沮丧,坐在榻边生闷气。侍者赵范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赵温,他有种感觉,叔祖赵温真的老了,这次任务完成可以告老还乡了。
……
孙家的家宴很热闹,赵温作为贵宾,被安排在客席第一,黄承彦、郭嘉都在他下首。孙坚、孙策几次起身向赵温进酒。赵温虽然有满肚子话要问,可是这种场合实在不适合,只好忍着,强颜欢笑,借酒浇悉,加上身体确实很累,晚宴刚进行到一半就顶不住了,趴在了案上。
孙策命赵范二人把赵温送回去休息,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赵温被爆竹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朝阳照亮了窗户,亮堂堂的。外面却非常热闹,“噼哩啪啦”的青竹爆烈声响个不停,孩子们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不时有人来到门前,大声恭祝新年,赵范和王安站在门外接待,兴高采烈的互道新年快乐。
赵温叹了一口气。新年已到,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安听到赵温的叹息,转头看了一眼,见赵温醒了,连忙走了过来。“赵公,你醒啦,要不要喝水?孙将军派人送来的醒酒茶,味道很好的。”
“是么?”赵温挣扎着坐了起来,头有些疼。年纪大了,宿醉难受,口干舌燥,听说有茶喝,连忙让人取来。王安取来茶水,赵温接在手中,喝了两口。茶水温热微烫,两口下肚,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赵温打量了赵范和王安一眼,这才发现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他。
“哦,你看我都忘了。”赵温拍拍额头,命侍者将行囊取来。这两个侍者都是族中小辈,一直服侍他,又跟着他一路颠簸来到吴郡,极是辛苦。过年了,总要发点赏钱添添喜气。
王安转身转来两个包袱,一个是赵温准备好的,一个却是新的,赵温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
“孙将军派人送来的,说是赵公身份尊贵,要来拜见的人肯定不少,孙家孩子又多,怕赵公准备不足。”王安舔了舔嘴唇,和赵范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说是孙策送来的,赵温让王安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只木盒,打开木盒,上面是两个印着吉祥语的小金饼,下面是一大把厌胜钱,足足有百十枚。赵温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两个侍者。“你们看过了吧?”
赵范、王安笑笑不说话。他们昨晚就打开看过了,一看这两个金饼就知道是给他们的,那些厌胜钱才是给孙家孩子的。这种小金饼大概有普通金饼的四分之一,值三千钱左右,比他们一年的零花钱还要多。孙策这出手真够大方的。仅凭此一项,赵范、王安对孙策的印象就大为好转,更别说身上穿的新衣新鞋了。
赵温看在眼里,暗自苦笑。孙策这一手使得的确漂亮。若是平时送钱,他一定不会要,但新年之际,他总不能弄得两个小辈不开心,只好勉强收下。
“既是孙将军赏的,你们就收下吧,一个一只,好好留着,不要乱花。”
“唉唉。”赵范、王安喜不自胜,连忙一人一个收了起来。赵范笑嘻嘻地说道:“叔祖,我听郭祭酒说,杨公和黄公都不回去了,要在吴郡筹办政务堂,可是真的?”
赵温瞥了赵范一眼。他知道杨彪的事,黄公是谁,他却不太清楚,应该是指被俘的黄琬。
“你究竟想说什么?”
“叔祖,你看啊,前任太尉黄公被孙将军俘虏了,前任司徒杨公被孙将军留下了,现任司徒士孙公被孙将军扣住了,他会不会要把叔祖你这个司空也扣下?”
“你希望他扣住我吗?”赵温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赵范笑嘻嘻地说道:“我觉得留在江东也不错啊。”
赵温哼了一声,没说话。
第1672章底线
赵温也想知道孙策会不会留下自己,但这种事他不好问,实际上他也没机会问。孙策很忙,正月里走亲访友,来拜访的更是数不胜数,根本没闲的时候。
正月十六,孙策起程返回太湖,孙坚留在富春,还要多住一段时间。赵温跟着孙策起程,两人终于有了单独会面的机会。正当赵温信心满满地想和孙策谈判时,孙策却闭门谢客,说是这些天饮酒过度,有些困乏,要休息几日,请赵温再等等。
连续两次求见被拒,赵温明白过来了,孙策根本不想直接和他谈。
想通了这一点,赵温觉得很悲哀,将自己锁在船舱里两天没有出门。
两天后,他敲开了郭嘉的舱门。
郭嘉起身相迎,仿佛约好的一般,将赵温迎到舱内靠窗的位置,对面而坐。案上收拾得很整齐,一只镂空缠枝香炉,一部书,一把羽扇。旁边有一只红泥茶炉,上面架着一只壶,火焰红红,茶香四溢。
“赵公,你是蜀人,应该经常喝茶吧?”郭嘉热情地请赵温入座,绝口不提这些天的事。
赵温嗅着茶香,几近寂灭的心情稍微活泛了些,他在案前坐好,郭嘉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轻轻的推到赵温面前。赵温端起茶杯,没有急着喝,而是放在面前嗅了嗅。
“祭酒用心了,多谢。”
郭嘉笑了。“吴地不产茶,这些茶大多是荆州、益州来的,我对茶道不甚了了,勉强煮上一壶,如果不合口味,还请赵公担待。”
赵温露出些许勉强的笑容。经过这两天闭门自省,他已经有点清楚孙策、郭嘉这些年轻人的做事风格了,小处尽可周到,大处却是寸步不让,郭嘉特地煮了他家乡的茶来款待他,既是礼敬他这个长者,又是一种攻心之术。他如果因此觉得可以谈判顺利,那就太天真了。
赵温呷了两口茶,赞了一声。“祭酒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能煮出这么好的茶,甚是难得。这茶已经有几分蜀茶的味道,只是姜味重了些。不过冬日寒气重,多点姜也助于袪寒,蜀中也有人喜欢重姜的。”
郭嘉抚掌而笑。“赵公一听就是茶道中人,非嘉能及。嘉不才,敢请教赵公茶道。”
赵温倒也不推辞。谈判之前聊聊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少铺垫一下情绪,一开口就报价未免粗俗,而且容易陷入被动,暴露底线。他是蜀人,喝茶是习惯,家里也有茶山,对茶的种植、采摘直到烹煮都有所了解,便与郭嘉闲聊起来,不知不觉的便说开了,整个益州哪儿有好茶,哪儿有制茶高手,哪种茶有什么特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郭嘉听得很认真,不时还问一两句。赵温以为是闲聊,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孙策要在荆州、扬州的江南推广种茶,经过调查才知道荆南有一些茶,但数量不多,而扬州境内几乎没有真正的产茶地,整个大汉疆域之内,九成以上的茶都产自益州。
换句话说,江南遍地茶的盛况还没有到来。孙策已经派人去蜀中寻找茶种,学习种茶、制茶的工艺,不过为了避免引起曹操的注意,这些都没有声张,悄悄地进行。赵温是蜀人,有饮茶的习惯,家里又有产业,对茶比较了解,他正好借机打听一下。
两人说得投机,气氛热烈起来,赵温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向了孙策。郭嘉心领神会,提起茶壶,为赵温添了茶,笑道:“赵公,你觉得孙将军那几个妾容貌如何?可比得上长公主?”
赵温沉吟了片刻,觉得不怎么好回答。长得怎么样是摆在明面上的,他如果说得太夸张,孙策期许太高,将来见长公主不过如此,反而会失望。如果实话实话,那长公主虽然长得不差,却未必能胜过孙策的那几个妾,尤其是冯宛、甄宓二人堪称国色,放眼天下,能超过她们的都不多。
“我见过长公主一面,以为她德容俱佳,但我老迈,这眼光未必和孙将军相同。”
“哈哈,这倒也是。”郭嘉放下茶杯,一语双关的说道:“赵公年近花甲,比车骑将军还要长一辈,与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更是不同。”
赵温心中一动,顺势问道:“祭酒,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不知可否?”
“不敢,赵公请说。”
“朝廷欲将关东五州托付给孙将军,只不知是哪位孙将军?镇北将军虽是不世出的英才,但车骑将军正当壮年,就此让贤,岂不是太早了些?”
郭嘉微微一笑。“赵公,你觉得车骑将军是恋栈之人吗?”
赵温笑而不语,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车骑将军虽是武人,诗书读得不多,但父子之情发乎自然。有子青出于蓝,他固欣欣然耳,岂有压抑之意?且车骑将军之长在疆场,不在朝堂,所以他已经决定出兵交州,为朝廷平叛。”
“出兵交州?”赵温吃了一惊,有些急了。“交州安定,何来叛兵?刺史又是车骑将军故主朱太尉之子,他怎么能……”
郭嘉抬起手,打断了赵温。“赵公,年前我们就收到消息,交州刺史朱符被叛夷所杀,交州已经乱了。说实话,这件事我们也觉得很奇怪,这时机也太巧了,背后似乎有人做了手脚,赵公在长安时,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赵温盯着郭嘉看了半天,将信将疑。“你不是说……是幽州出事了么,怎么又变成了交州?”
“幽州是出事了,交州也出事了。”
“当真?”
郭嘉没有再说,转身取出两份密报,推到赵温面前。赵温一看那两份秘报,心里便有些慌了。他拿起一起,展开看了一眼,是交州来的,报文很简单,就是几个字,交州夷兵叛乱,朱符率兵前往平叛,结果遇袭身亡。赵温心跳加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手指都有些发抖。他强作镇静,拿起另一份密报,展开看了一眼,顿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