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再大一些的是杨廷和。
杨廷和比靳贵年长五岁,尚未到五十,属于东宫讲官中的“少壮派”。
在这个年代,能担任太子之师,必然学识渊博,像沈溪十三岁便列入东宫讲班者绝无仅有,而沈溪恰恰是刘瑾最忌惮之人。
刘瑾怎么都不会推举沈溪入阁,因此只能考虑拉拢靳贵和杨廷和,看看能否纳二人为己用。
刘瑾和谢迁各自为内阁大学士人选暗中谋划时,朱厚照沉溺逸乐无法自拔,完全不理朝事,就算六部和各寺司衙门有什么紧要事情汇报到他那里,也是推给刘瑾处置。
刘瑾自东华门入宫,往撷芳殿而去。
撷芳殿是朱厚照开宫市之所,年底这里又搜罗一批伶人,包括一个马戏团和一个南戏班子,朱厚照准备好好享乐一番。
如今宫市里不但有酒色欢娱,还有戏院、斗兽场等杂耍之所,朱厚照每日都流连忘返,出宫次数锐减。
在自己家里就能有最好享受,出宫也就变得没甚趣味了,更何况宫外那些秦楼楚馆规矩太多,朱厚照光临惠顾后不能泄露身份,一切都得照规矩行事,这让他很不满意,自然更倾向于留在宫中。
刘瑾抵达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冬天夜幕早早就降临,此时朱厚照正在斗兽场看老虎狮子搏斗,刘瑾听到虎啸声有些忌惮。
刘瑾进入一栋环形建筑,只见朱厚照坐在正对戏台的高台上看得入神,怀里依偎着一名妙龄少女。
因狮、虎游斗,相互撕咬,全身上下都是裂开的伤口,鲜血淋漓,那少女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朱厚照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怀中女子身上,眉飞色舞,不时拍掌叫好。
“陛下!?”
刘瑾在高台下行礼,喊了一声,朱厚照似乎压根儿就没听到,目光全都在铁栅栏环绕的戏台上。
刘瑾无可奈何只能往高台上而去,在他往上爬的时候,背后又是一阵虎啸,吓得他连忙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此时狮子已被老虎扑倒在地,相互伸出爪子撕扯。老虎占据上风,用叫声威慑对手。
刘瑾咧咧嘴,继续爬楼梯,很快来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晃眼见到刘瑾,一摆手道:“刘公公来此作甚?朕看得正过瘾,没事的话你先退下吧……”
刘瑾知道朱厚照玩乐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老奴这里有要事向您启奏。”
“奏事去朝堂,现在是朕的私人时间……好,好啊,这只老虎可真厉害,狮子撑不住了,哎呀,狮子的脖子被老虎咬住了,狮子倒地,完蛋了……刘瑾,这只老虎你是从何处找来的?可比之前几只凶猛多了。”
朱厚照的精力完全不在朝事上,说话的时候盯着下面的戏台不眨眼。
刘瑾回道:“陛下,之前几只老虎都被人驯化过,这只……却是西南之地野生的,被人捕获后送到京师来,自然有所不同。陛下,老奴有关于阁臣人选……”
朱厚照一甩袖:“让你别啰嗦,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你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朕稍后会前去参加酒宴……哦对了,你去看看小宁子进宫没有,朕准备跟他好好喝上几杯。”
听到“小宁子”的称呼,刘瑾乍一听以为是小拧子,心想一个太监怎么可能得到皇帝的宴请?仔细琢磨一下,便知道“小宁子”指的是钱宁……这会儿钱宁已今非昔比,从之前的锦衣卫百户擢升千户,在厂卫中地位卓然,毕竟经常见到皇帝,人人都巴结他。
刘瑾心想:“这小子可真有本事,把妻子献给陛下,回头就换了官帽,现在圣眷在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封侯拜将……这小子必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刘瑾没有替钱宁感到高兴,也不是琢磨怎么踩上一脚,而是想如何才能从钱宁身上狠狠敲诈一笔。
虽然皇帝表明心思不想理会新增内阁人选的问题,但刘瑾还是想朱厚照给他一个承诺,让他可以自行挑选入阁之人。刘瑾道:“陛下,关于阁臣人选,是否由老奴来选择……”
“行行,你看着办吧……诶不对,既然是阁臣人选,你怎么都要跟谢阁老商议好,这种事不能由你一个人做主。”
朱厚照目光没离开下面的戏台,此时正在上演的是斗狗,由两只经过训练的巨狗厮杀分出胜负,先前的狮子和老虎已被人拖了下去。
刘瑾心里满是失望,但他没辙,现在小皇帝对他已不像之前刘健、李东阳等人在内阁时那么信任,变得有些冷淡,反倒是陪伴朱厚照嬉闹的那些人,诸如钱宁、张苑和李兴等人,得到朱厚照更多的宠信。
皇陵修建行将结束,李兴已送了几批女人进宫,现在李兴这方面的事情做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让刘瑾感觉危机重重。
除了钱宁外,张苑和李兴结成一党,而后张苑又拉拢高凤和刚回宫不久担任御用监太监的张永等人,与刘瑾分庭抗礼,再加上张苑手上掌握东厂,如此一来刘瑾在宫中的势力虽处于上风但无法占据绝对优势。
……
……
刘瑾从斗兽场出来,依然有些恼火,皇帝的冷漠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宫里宫外更需要打击异己,如此才能保证地位稳固。
刘瑾正要出宫回自己府邸,见钱宁低着头走过来,因为天寒地冻,钱宁兜着手显得有几分猥琐。
刘瑾皱眉:“这不是钱千户吗?”
钱宁是个势利小人,见到刘瑾就好像儿子见到亲爹一样。
若不是钱宁已经有了义父,而且他的官位还是因为死去的便宜老爹荫蔽得来的,说不定早就转投刘瑾名下做干儿子了。
钱宁一个大揖,恭敬地问候:“刘公公,几日不见,您老身体可好?”
刘瑾冷笑道:“好得很,没到黄土埋身也差不多快了……以后这朝廷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跟咱家这样的老朽之人没什么关系。”
言语间,刘瑾一脸冷漠,不用多想钱宁就知道刘瑾心情不佳,当下笑呵呵道:“刘公公年富力强,位高权重,朝堂谁人不仰仗?小人在您面前,不过是微末的小卒罢了,不知刘公公有什么事吩咐小人去做?”
刘瑾上前,拍了拍钱宁的肩膀:“钱千户,别说咱家没提醒你,这皇宫可不是什么好所在,你跟陛下关系越是亲密,陛下对你越倚重,对你而言愈危险。”
钱宁一脸迷惑:“刘公公何出此言?”
刘瑾不屑地道:“你真以为得到圣宠就百无禁忌?天下间,哪个男子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如今陛下年少,尚未意识到有何不妥,但若有人进言,或者陛下幡然醒悟,那时他还想让你时时进宫,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
说完,刘瑾特意瞄了钱宁裆下一眼。
钱宁皱起眉头,没想明白其中诀窍,拱手问道:“刘公公,您说陛下当如何?”
“哈哈,就是跟咱家一样,身上少一块就行了……那时你想进宫门,就没人阻拦……不过想出去也很困难。”
刘瑾显得很得意。
钱宁一听这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迭:“公公救我……公公救我……”
刘瑾没想到钱宁对自己依然如此恭谨,满意地道:“要救你其实不难,跟陛下适当疏离些,莫让陛下时常在宫内见你,如此你的危险自然就会降低……若是可促成陛下出宫,平时都在宫外过夜,你不进宫自然就没人会对此有所非议。”
钱宁满面不解:“刘公公,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不是不愿意出宫,只是宫外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这才窝在宫内……如何才能让陛下多在宫外过夜?”
刘瑾骂道:“说你愚钝,还真是,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变通一下?你都说了,陛下不肯出宫,是因为宫外没乐子,若是有地方消遣,你说陛下是愿意留在宫内,还是去外面逍遥自在?”
钱宁眨眨眼,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刘瑾道:“看在你对咱家恭敬有加的份儿上,咱家给你指一条明路。陛下在宫内已有些厌倦,除非是什么奇淫技巧的新鲜事儿才能吸引陛下。”
“要是宫外有这么一处地方,陛下想要的都有,还有很多陛下之前没见识过的好东西……你觉得如何?”
钱宁苦着脸道:“小人愚钝,不明白公公说什么……”
刘瑾不耐烦了:“就是让你在宫外找一个地方,地盘要大,在里面为陛下养些女人,这些女人最好时常更迭,什么妙曼的妇人,或者小家碧玉,全都要陛下喜好的那种!”
“再有就是宫里一些乐子,诸如斗兽院和戏楼,你照葫芦画瓢建立应该不难吧?再安排一些特殊的节目,这就要你动脑子了,到底哪些才是陛下所好,尤其是那些陛下一直想弄,但因宫墙限制而不得的,你在宫外搞出来不是让陛下龙颜大悦?”
钱宁最初眉头紧锁,到最后彻底舒展开了,笑着说道:“还是刘公公高明,小人记下了,回头就去安排。不过,这笔开销可不小,希望刘公公能多多支持,以后小人在陛下面前得宠,一定不忘公公您栽培。”
第一六九四章巧取豪夺
刘瑾和钱宁商量在宫外找个地方作为朱厚照快活之所,这就是准备建豹房了。
豹房在大明有着特殊意义,从此后皇帝不住在禁宫里,而是将宫外当成流连之所,甚至开辟皇帝在民间吃喝玩乐的先例。
刘瑾善于迎合和讨好皇帝,钱宁则是寻求一切机会往上爬的奸佞,二人一拍即合,开始商议起来。
钱宁道:“……公公,在宫外开辟如此场所,怕是您之前那栋宅邸不够,若是银子方面得不到补充,光靠下面人的孝敬难以维持如此一处场所运作……”
“嗯。”
刘瑾点头表示赞同。
钱宁沉吟一下,问道:“不知公公以为这样如何,我等在京城多开几处茶楼酒肆,靠营商赚钱,解决资金不足问题?”
刘瑾摇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做生意有盈有亏,而且需要本钱,你有那么多银子做生意?”
“这……”
钱宁想了想便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在他原本的构想中,既然有皇帝作靠山,做生意一定稳赚不亏,但仔细想想,光是本钱问题就让人头疼,自己手头一直不宽裕,收受的贿赂从来都是左手进右手出,根本没积攒下多少,若做生意,或许一两年内都看不到成效。
刘瑾道:“京城这些茶楼酒肆背后都有人,你贸然掺和进去,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且见效极慢。但若是在京城周围增开皇庄,将土地拿来渔利,情况就将截然不同。”
钱宁瞪大眼睛:“公公是说,去买地?那……不是也需要银两?”
刘瑾阴测测笑道:“你是锦衣卫千户,又得陛下隆宠,在京城周围开辟几处皇庄能有多难?若有人不识相,便将其下到诏狱,咱家可以配合发一道公文,彻查京城周边所有土地拖欠税款情况,你若处置得好,一两个月内便凭空得到十几处皇庄,那时不用做生意,只管在府上等着,银子也可以像流水一样汇拢到你手上。”
刘瑾从之前担任御马监监督太监时为朱厚照揽财设置皇庄获取暴利受到启发,让钱宁扩大开辟皇庄的力度。
钱宁惊叹不已:“还是刘公公高明,小人愚钝,这么好的主意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刘瑾一摆手:“恭维的话免了,这件事必须由你出面做才合适,咱家毕竟是司礼监掌印,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是咱家出面恐引发朝野一场大的波澜……”
见钱宁脸上浮现一抹畏惧之色,刘瑾鼓励道:“什么都不要怕,你要记住,现在咱们谋求的并非私利,而是为陛下设享乐之所筹集银子,光明正大。你想啊,若那些士绅没问题,咱们能拿他们作何?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犯了事……”
“那是那是,咱为陛下做事,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无所畏惧。天子富有四海,陛下的事情就是我等的事情,怎能算是谋私?刘公公请放心,银两方面小人绝对不敢贪墨一文。”钱宁表态道。
刘瑾显得有些不耐烦,又一摆手:“行了,你且去安排人手,尽快把事情办妥,力争上元节后,就让陛下流连宫外,乐不思蜀……咳咳,宾至如归,明白吗?”
……
……
刘瑾跟钱宁商定好增设皇庄计划,便各自分头行动。
大明皇庄制度由来已久,并非刘瑾提出,正德朝之前,京畿周边就有很多田地为皇室直接管辖,所收租子为皇室所有。
在这个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时代,土地才是最大的资源。
升官发财固然才是世人奋斗的目标,但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达成心愿后也需要以土地来锁住财富。
皇室为了在朝廷财政外额外增加收入,在皇庄问题上大开方便之门,到弘治初年,光是京畿之地便有皇庄土地一万三千顷。
之前刘健、李东阳掌权时,刘瑾便是通过侵占卫所田地设立皇庄来敛财。而现在京畿卫所已经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于是他便把脑筋动到士绅身上,增设皇庄不是通过正常方式购买,而是靠掠夺得到土地。
作为司礼监掌印,刘瑾提出彻查京城周边税亩,那些大地主一个都逃不掉。
这年头由于商税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土地上的苛捐杂税众多,地主们通过依附勋贵以及进士、举人避免交税,以至于到弘治末年,京城周边土地十亩中有六七亩不用交税,剩下的三四亩土地也存在偷逃税款的情况,派人清查必然能查出很多问题。
虽说偷逃税款理应追回,但刘瑾所用方式,就让钱宁打着皇帝的名号,将地主的土地全数没收,改设为皇庄,甚至连地主家也会被抄没,产生的利益纳入小金库,为朱厚照在宫外吃喝玩乐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回到家中,刘瑾立即写了一份清查京城周边土地偷逃税款的奏折。
这奏折他不会亲自上,而是交给手下申报,而阉党中当前最有话语权的除了内阁大学士焦芳,就数兵部尚书刘宇了。
弘治十八年年末最后一天,刘宇的奏本呈递内阁,摆到了谢迁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