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知道其实沈溪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做事不会拐弯,而高明城更是沈溪一手推到外戚党那边的话,非破口大骂不可。
小小年岁就精于世故不择手段,分明有奸臣之相啊!
谢迁问道:“近来为太子讲学,可有进益?”
沈溪回过神来,禀报道:“学生刚回京城,不过才给太子上了两三堂课,不敢说对太子的学业有何帮助。”
谢迁眯着眼道:“可我听说,太子近来又开始沉溺于嬉戏,不会是你教唆的吧?”
沈溪只能保持缄默,他不过是履行承诺,把蹴鞠在后世的正确玩法告知朱厚照。
要说是有错,这过错还真不小,但从长远来说,沈溪这么做等于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凡事都做得滴水不漏,非常得皇帝和大臣的欣赏,对沈溪来说并非好事,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总会有缺憾的地方,才够真实。
就好似在对待朱厚照的问题上,沈溪并未如同最初设想的那样,拉着朱厚照走上“正途”,这是因为他知道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将来注定会执掌天下的熊孩子来说,所谓的“正途”本就是荒谬不存在的。
与太子和皇家走得太近,反倒会陷入弘治与正德交替之际的权力漩涡中,在需要站队的时候,他这个东宫故人就会显得特别打眼,必须要作出一个抉择……
刘瑾还是刘健?
沈溪自然不会站在宦官一边,但也不想往李东阳那些所谓的“正直”之臣靠拢……你真正直,就该如刘健和谢迁一样致仕,而不是留在朝中说是要留得青山在,却对刘瑾虚以委蛇,陷害忠良。
若沈溪做事“不得体”,李东阳和刘瑾都不会接纳他,那他倒是有机会外放,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佳方法。
沈溪道:“学生只是与太子讲解蹴鞠之道。”
谢迁气急败坏:“好啊……果然是你,你怎就这般不明事理?陛下让你东宫讲学,是想让你规劝太子,善加教导,你倒好,除了陪太子嬉戏,你就不会别的了?”
沈溪反问道:“那太子不玩蹴鞠,就能够安心听讲了?学生不明白,朝中那么多饱学之士,陛下为何独独让学生来做东宫讲官?”
这问题把谢迁给问住了。
明知道沈溪年轻气盛,跟太子凑在一起是干柴遇到烈火,一点就着,为何还把他送到太子身边当讲官?
谢迁没理出个头绪,只要道:“若非你机缘巧合做了几件让太子长脸的事情,你以为陛下会留你在东宫吗?可别忘了,你去泉州,也是陛下觉得你教导无方,想让你静思己过,你现在分明是变本加厉啊!”
沈溪拱手行礼,但脸上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让谢迁看了为之气结。
跟这倔小子根本就讲不清楚。
“以后让你教什么,只管照做便是,不得自行发挥。陛下正准备择期对太子的学问进行考核,若你做的不好,或许会被革除东宫讲学的资格,到那时,你只能回翰林院撰书,以后晋升的渠道就窄了……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
随后谢迁拂袖而去。
等人走远了,沈溪微微一笑……谢老儿分明是嘴硬心软!
表面上对自己不满,却对自己没有接受户部差事而惋惜不已,还特地跑来告之皇帝不日将考核太子,早作准备。
内阁的顶级大臣,犯得着如此吗?
沈溪不由幽幽一叹:“只怕我会辜负你的期望!”
第五九七章中了心学的毒
京师实行的戒严,于七月上旬解除,不过为防备鞑靼人卷土重来,城中仍旧施行宵禁和门禁,对出入京城的人员进行严格盘查。
这对沈溪来说,并没什么影响,他没心思去京城郊外游逛,安安心心当他的大明上班族即可。
谢迁所说的弘治皇帝要对太子朱厚照的学问进行检查,时间大约在八月中旬,与很大可能是在中秋佳节时,沈溪的准备时间相当宽裕。
沈溪也有小九九:自己有半年没在京城,就算太子在二十一史方面学得不好,也不能完全责怪自己教授得不好。
当东宫讲官的多少都有推诿的心态,反正又不止我一个讲官,责任谁爱担谁来担。
谢铎帮沈溪出书的事,七月中旬有了着落。
京师戒严的这段时间,城中大小印刷作坊俱都停工,直到戒严解除后,大大小小的工坊才重新开张,先期印了三百本,名字不是前世的《阅微草堂笔记》,而是《聊斋志异》,当初沈溪第一次在太学写这本书时就是以《聊斋》定名,其后孙喜良也以相同的名字出书,反正眼下两本书都没有,又同是志怪题材,以后或许可以慢慢增补,合二为一。
谢铎印出书后,将书籍送与京城知交好友,上到大学士李东阳、谢迁,下到他赏识的弟子,主要目的是为沈溪扬名。
或许是谢铎名气够大,又或许是民间志怪小说这种题材新颖,内容充实吸引人,在书籍刊印后,城中很快便开始流传起手抄本来。
尤其在以治学为见长的国子学中,原本孙喜良那一版《聊斋》就颇为流行,而现在的谢铎版可是有当今的国子监祭酒谢铎作的序,还对谢铎以及许多大儒对文章的精妙点评,一时间再次掀起阅读的热潮。
可终究志怪小说不是孔孟之道,就算再有建树,也仅仅是得到些许好评,并不会给著书人带来多大的名气……这年头要在儒学界立足,主要还是得研究儒学,其中以研究程朱理学为代表。
诗词文章同样可以扬名,只是别人不会把你当作大儒看待。而沈溪,在许多人眼里就有些类似于摆弄旁门左道,居然想用志怪小说登堂入室,在人们看来颇觉不可思议,不过既是由谢铎出面刊印,出于对谢铎的尊重,就算很多人心中不认同沈溪的人和书,依然不敢正面抨击。
与此同时,谢家二公子谢丕发起的心学运动,在京城年轻士子中逐步流传开来,经过半年多的酝酿和发酵,如今已小有成就。
谢丕是年轻士子中的佼佼者,他乃阁老之子,才学在京城年轻一辈人中享有盛名,待人和善,交游广阔,而且聪明好学,善于揣摩和发掘心学内容,由他跟同龄人推广,效果比沈溪设想的还要好。
年轻人本来就有叛逆思想,不知不觉心学便得到许多人认同。
沈溪给谢丕的心学理论毕竟相对粗浅,领会起来并不艰难,但因其中部分内容与理学相违背,显然不会为这个时代社会主流思想包容,就算有谢丕这些年轻人推崇,也仅仅只是在小圈子内流传。
这些人,眼下都是普通士子,功名不过生员,并非社会主流力量。
不过,这确实是为心学的传播开了一个好头。
京城戒严解除后,谢丕马上登门拜访,有半年多时间不见,谢丕看上去越发沉稳了,沈溪详问后才知道他与史小菁已于四月成婚,如今谢丕算是成家立室之人,只等来年参加乡试,科场扬名。
不过显然,最近谢丕有些“不务正业”了,他对沈溪推出的心学理论到了痴迷的地步,本就是少年郎,又好出风头,跟同辈中人讲解心学,能让他获得一种传道授业般的成就感……
别人都没想到的事情,我能说得头头是道,每个人都对我恭维有加,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谢丕自小过继给谢迁的弟媳陆氏为子,陆氏教导有方,谢丕聪明好学。
而本身,谢丕也有向学之心,谢迁给他的开明思想,更容易让他接受一些新鲜事物,再加上沈溪所提出的心学理论的确补充了理学的许多不足,他认为心学对他多有裨益,竟然连科举文章都不顾不上揣摩,专门研究心学,被沈溪看来简直是中了心学的毒。
“……沈先生,您不在这段时间,这心学的很多理论我无法明了,只能仔细研究,这是学生整理的笔记,您看看,若有不对的地方,请您斧正。”
谢丕好似个来交作业的学生,把他对于心学的心得整理下来叫给沈溪过目。
沈溪正色拿了过来,仔细看过,不得不佩服谢丕的聪明才智。
未来的探花郎,就算如今连个举子都不是,可在学问方面已不亚于一个经年的老学究,就算沈溪给谢丕的心学知识只是个笼统的概念,他也能理解得像模像样。
沈溪给谢丕心学的中心思想是“存善恶,致良知”,因沈溪不想把自己显得太过打眼,除了提出“盘古心学”这门学问外,很多内容沿用了南宋大家陆九渊的思想和内容,如此就算别人要追究,也犯不着跟他这样一个在儒学界仍旧属于后生的人急眼。
谢丕整理的笔记很多,沈溪一时无法看完,他翻看几页之后放下来,好似考校一样问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乃我提出的关于心学的基础,你对这四句有何理解?”
谢丕侃侃而谈:“学生认为,人心本善,无私心和物欲,便可令心意守恒,心随意动方可知善恶,做人如此,研究学问同样如此。只有知善恶,才能作学问,理解万物天理之奥妙……学生浅见,让先生见笑了。”
沈溪听过后点了点头。
要说谢丕所言,基本是他之前给谢丕理论基础的总结,看的出谢丕是下了番工夫学习的,这与别人做学问时总喜欢牵强附会不同,谢丕不但是在帮他传扬心学基础,还添加了部分自己的理解,虽然这种理解在完善的心学理论面前显得有些偏颇。
沈溪道:“要致学,还是要回归无善无恶的状态,这是基础,并非要知善恶,还要懂得如何去善恶。”
谢丕一听恍然大悟,欣然道:“去善恶?先生真是高见……”
谢丕总是围绕“知善恶”这一个主题,却从未想过“去善恶”,沈溪只是稍加更改,便让意境上升一个档次,让谢丕觉得受益匪浅。
沈溪看得出了,谢丕已经跃跃欲试,想回去跟他那些同窗好友继续探讨心学,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去善恶”,背后所蕴藏的知识量就不是一星半点。
沈溪又对谢丕一番详加解释,谢丕从怀里拿出纸笔,跟沈溪讨要墨水,将沈溪所说内容全数记录下来。因为他字写得不快,很多时候需要沈溪停下来,等他记完之后,再继续往下讲。
谢丕整理好后,望着手上的笔记显得很高兴,顺口道:“先生,您或许不知如今京城有多少人对您开创的心学欣然向往,学生准备为此做一个学术讲坛,请人过来一同听讲,不知您意下如何?”
沈溪心想,王守仁传播心学时可是困难重重,还是在他中晚年功成名就有了足够的社会地位后,他若现在就出去讲学,明摆着要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沈溪微微摇头:“请几个人探讨一下倒是可以,至于讲学……我还没那资格。”
谢丕脸上满是失望之色,不过他想了想后,点头道:“先生所说极是,那学生这便去安排,只要先生能抽出时间,学生会让人到指定地点等候。能得先生一番教诲,必定令我等受用无穷。”
沈溪送谢丕出府,等回过头来,仔细想了下,发现谢丕好像被他给“教坏了”……不去专心研究科举文章,却对心学如此痴迷,对这位来年顺天府乡试解元的科举之路或许大有损害啊。
沈溪回到书房,幽幽叹道:“谢老儿啊谢老儿,我可能要带坏你儿子,回头你不会埋怨我吧?”
谢韵儿走进房,没听清楚沈溪的话,有些奇怪地问道:“老爷……你说谁会埋怨你?”
沈溪把谢丕的事大致跟谢韵儿说了一遍,谢韵儿抿嘴笑道:“是谢公子有福能接受老爷的教导才对……老爷是状元,他不过是个生员,以后老爷若是觉得对他有愧,不妨多教他些学问,到时候谢阁老也会心生感激呢!”
沈溪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是谢韵儿成婚后对他的崇拜近乎盲目,现在认为他什么都是最好的。其实论才学,沈溪自问比之谢迁远有不及,只是谢迁没时间教儿子,而谢丕中生员后很多时候要靠自学,没人教导,得到一门合符他心意的学问,自然便沉溺其中。
沈溪道:“娘子以后还是别称呼我老爷了,显得我多老一样。”
谢韵儿却不赞同:“相公毕竟已是一家之主,下人都如此称呼,妾身和黛儿也该如此称呼才是……黛儿也是,以前总是对相公不敬,妾身定会对她多加劝导……这也是老夫人临走时交待的。”
沈溪琢磨了一下,才意识到“老夫人”说的是老娘周氏。
谢韵儿如今愈发有豪门大户正妻的派头,或许是身边没什么人听她调遣,她便把林黛当作教导的对象。
林黛以前对沈溪的称呼,不是“你”,就是“喂”、“憨娃儿”这些随便的称呼,这在谢韵儿眼中很不合规矩,要让林黛认识到她已为人妇的现实,就要言传身教,谢韵儿自己也得改变称呼。
“不用了。”沈溪道,“称呼我相公,其实挺好的。”
第五九八章地理课
七月立秋之后,天气相对凉爽了些,但对于沈溪这样需要穿着厚厚官服进宫讲学的朝官来说,还是太过炎热。这个时代,没有电风扇,站着不透风的大殿里上一会儿课,头上立马就会有汗珠落下。
太子有侍从扇风,沈溪这边可就没这待遇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开眼,下场大雨退退凉。但或许是运气不佳的缘故,京城这段时间天高气爽,每逢他入宫讲学,都是晴空万里,沿路大太阳晒着,想凉快一下都不得。
七月十九,沈溪入东宫讲学。
由于担心太子中暑,夏天朱厚照更多地是在撷芳殿的后殿读书,文华殿那边只是偶尔才去一回。
这天沈溪需要讲《后汉书》,刚到撷芳殿,就见朱厚照骑着根竹竿,手里拿着木剑到处劈砍,随着他的木剑挥舞,旁边陪他玩耍的小太监一个个顺势倒地,就好似大将在战场上杀敌,所向披靡一般。
沈溪暗忖:“这熊孩子,你平日里踢蹴鞠也就罢了,如今都九岁了,能否玩点儿有新意的东西?”
朱厚照一边在那儿作势劈砍,一边在喊:“鞑子休逃,看本宫杀的你等片甲不留!”
刚刚过去的蒙古人犯边,最后以大明朝不抵抗和蒙古人自行撤退而告终,或许是从土木堡之变带给大明皇帝的警示,但凡遇到外敌入侵最好不要主动出击,否则很可能身死国灭,这也让蒙古人觉得大明朝好欺负,一边讨要贡品,一边跟大明朝战战停停。
可到了战后,为了保持大明天朝上国的姿态,通常会把战争描述成边军将士浴血奋战,令蛮夷不战自溃。
少年朱厚照受到熏陶,以为打仗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居然想学着浴血疆场的将士一样,奋勇杀敌。
当今天子朱祐樘性格偏软弱,可太子朱厚照却绝对不懦弱,但这性格更类似于玩闹,而非真正的骁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