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终,对于陆曦儿都处于一种漠视的状态,想到这里沈溪心里就不好受。
沈溪离开福建前,在建宁收到惠娘通过商会快马送来的信,惠娘在信里除了祝沈溪一路平安,委婉地表达了会履行当年承诺,把女儿嫁给他。
沈溪没有表态,因为他对惠娘母女的情感很复杂。
很多事,需要时间。
一路穿州过府,沈溪非常小心,他既怕蔡林派人刺杀他,又怕有人中途劫杀张濂。
随着车队出了浙江地界,距离南京城越来越近,沈溪越发谨慎。这一日车队从溧阳出发,走一天下来,因为阴雨连绵,路途耽搁,入夜仍旧没赶到茅山西北山脚下的驿站,一行只能在荒野中摸黑继续前行。
沈溪在马车里正颠簸得头昏脑胀,就听前面有人喊:“有贼人劫囚!”
沈溪赶紧从马车里钻出来,月黑风高瞧不清楚前面情况,但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很快声音平息下来,一群黑影飞速而去,重新钻进右面茅山脚下的密林,消失不见。
“大人,张知府被长刀穿膛,怕是救不活了……”一名兵士过来奏禀。
沈溪在火把照耀下,亲自前往查看,“张濂”的确是被刀破了膛,鲜血淋漓,连肠子都流出来了,这年头根本没法救治。
沈溪表情哀痛,但心里却松了口气……真正的“张濂”已经被他藏起来了,反正这些囚犯蓬头垢面,沈溪中途将张濂和另一个身材差不多的人调换了下,瞒住手底下这些兵士,间接也就瞒住前来劫杀的人。
因为沈溪知道,押送囚犯北上的队伍中,有永宁卫镇守太监蔡林的细作,又或者说,王禾有命令,让这些押送案犯的士兵主动配合蔡林的人马行动。
“到驿站时找一口棺材把人装进去,等到南京城后找个地方掩埋了吧!”沈溪吩咐道。
沈溪没有选择就地掩埋,因为他猜想那些来劫杀的人可能就在周围,他让人把尸体载上,这样在短时间内便发现不了张濂被掉了包,车队一行便会变得安全许多。
……
……
五月初六,一行抵达南京。
到了城内的官驿,沈溪吩咐人将装着尸体的棺材送到义庄,等所有人注意力被引开后,让找来帮手的玉娘悄悄带着被吓破胆的张濂上路,这才去商会位于南京的分馆,与谢韵儿和张老五等人会合。
此时张老五刚听说他的本家张濂被沈溪查办,心里有几分惧怕,担心沈溪会把案子牵扯到他头上,但见沈溪没有追究之意,他才稍稍安心。但因张濂落马“身死”,张老五这个班头在众衙差面前抬不起头来,少了当初的傲慢和张扬。
“相公去泉州这段日子,妾身不知有多担心,好在相公平安回来。算起来,怕是五月底难以赶回京城了。”
谢韵儿在南京城等了快一个月,这些天她心中记挂,又不时安慰林黛宽心……她其实才是最紧张的那个。
沈溪道:“迟都迟了,也不在乎一两日,明天咱们去谢老祭酒府上拜会一下。”
谢韵儿抿嘴一笑:“不用了,妾身得到消息,谢老祭酒已动身北上,往京城去了。”
“走了?可惜啊!”
沈溪没想到谢铎居然通情达理,接受了弘治皇帝的征召。
如今谢铎是以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往京城去,那代表谢铎到京城履职后便算得他半个上司,以后没事了可以去谢铎那里蹭顿饭吃,跟他探讨一下学问,想想也是挺美的一件事。
毕竟沈溪在京城没什么交好的官员,而谢铎这人对他又一向不错。
“宁儿呢?”沈溪突然想到个问题。
谢韵儿略一思索,摇摇头道:“没听外间人提及,不过想来,是被谢老祭酒一起带去京城了。相公莫不是送出去的人……舍不得了?”
见谢韵儿脸上稍微有些吃味,沈溪笑道:“韵儿,你想哪去了?”
谢韵儿露出慧黠的笑容,调侃道:“相公的心思谁都琢磨不透……不过,相公对宁儿应该是没有什么想法吧,倒是对妾身……”
沈溪一把将谢韵儿揽到怀里,得意地道:“那是为夫眼光独到,懂得区分好坏。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宁儿跟着谢老祭酒,生活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沈溪觉得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谢铎主动去京城,是否跟宁儿在他身边有关?但沈溪尚不知谢铎对宁儿的态度,妄自揣度对有半师之谊的谢铎未免有些不敬,想来以宁儿对谢铎的恭敬态度,以及如今谢铎为正三品朝官,就算在谢铎身边当个使唤丫头,也丝毫没辱没了她。
谢韵儿道:“既然谢老祭酒已出发,那相公可还要在南京城滞留吗?”
沈溪想了想,要说谢铎之外,他还真有个人想去见见,这个人跟他渊源颇深,就是头年因为礼部鬻题案而落榜回乡的唐寅。
可眼下唐寅并不在南京,沈溪要见他,就得花上三四天去苏州打个来回,这将严重拖累他的行程。
想到唐寅,沈溪多少带着感慨,他并未改变这位大才子的命运,或许显得有些自私自利,不过沈溪坚信,只要他有出路,早晚会帮到唐寅的忙,就看大名鼎鼎的唐伯虎是否赏脸接受了。
“不必了,明日我们就出发北上,早些回京向朝廷复命。”
第五八五章功过赏罚
沈溪回到京城前,关于泉州事件的消息相继传到京城,首先便是泉州府上报的佛郎机人背信弃义炮轰刺桐港,为地方官府粉碎阴谋并一战胜之的消息,并附上战报。
战报有意将战果夸大,重点表现了泉州知府张濂和钦差沈溪通力合作,一夜间将佛郎机人杀得片甲不留,截获战船无数,杀死俘虏佛郎机人近千人之众,战利品中有各种外夷之物,同时还争取到佛郎机人的赔款。
按照战报,这简直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防御海疆的大胜仗,说名垂青史都不为过。
奏本呈递到内阁,谢迁看过后就一个感觉……非常不靠谱!
佛郎机人抵达泉州,带了上百艘船来,还有上千名士兵,明摆着是要入侵大明朝疆域,你张濂身为泉州知府居然没丝毫警惕,还帮佛郎机人上奏朝廷,说这些狼子野心之人要对大明朝上贡?
就算你说是被佛郎机人蒙蔽,但遭遇入侵后奋起反击不是卫所奏报,却是知府衙门报告打了大胜仗,于理不合。
谢迁特地查阅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各有司衙门上奏朝廷的奏本,除泉州知府上表称获得大捷外,竟再无一份奏本提到这场战争,甚至连佛郎机人都没有提及。
“于乔,此等事怕是地方有意冒功。”
李东阳见过泉州府上呈的战报奏本后也不怎么相信,“不是派了人下去吗?为何只有地方奏禀却无自己人回报?”
接待突然出现不知道家国于何处的佛郎机人使节,算不得要务,李东阳甚至都不知道派去的人是哪个,沈溪这个钦差当得着实有名无实。不过想想也是,此次回福建沈溪不过是顺带替朝廷办点儿事情,朝廷每年派出类似的官员成百上千,若都称钦差,那天下岂不是遍地都是钦差了?
“估摸快了吧。”
谢迁道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沈小友啊,你可别辜负皇帝和我对你的期望,这种骗功劳的事情你若是牵扯进去,一旦坐实,以后再想于官场有作为可就难了。
因刘健这些天生病休息,票拟的事就交由李东阳和谢迁来做,因二人均对如此大胜仗都持保留态度,使得二人在票拟上显得很谨慎,主要还是想让有司查证后再行颁赏,不能出现先大肆赏赐,回头发现所谓的胜仗子虚乌有,贻笑大方,令朝廷威望受损。
奏本呈递到弘治皇帝手上,朱祐樘直接将奏本留中,大概的意思,孤证不立,等等看后续奏报如何,再定赏罚。
这通常也是皇帝表示谨慎的做法,不赏不罚,权且当作不知此事,反正从京城到福建山长水远,无论奖惩都不会第一时间传达,并不急于一时,不如先等等看。
不过很快,福建道监察御史上奏地方民情印证了与佛郎机人在刺桐港一战并取得胜仗之事。
福建漳州府、汀州府等负责接待佛郎机使节阿尔梅达等人的地方官府,相继奏报这场胜仗。
朱祐樘非常高兴。
太平年景,除了马文升远征西域外再无大规模征战,这次跟外夷一战且大获全胜,令外夷臣服,派使节到朝廷纳降书要“永世朝贡”,这可是扬大明国威啊。
朱祐樘趁着午朝时,将此事提出来,出奇的是在场大臣并未感受到多少喜悦,一个个都面露怪异之色,好似不相信会有此等离奇之事发生。
只有张鹤龄上前恭喜一番,引起很多忠直大臣的反感。
刘健不在,朝堂上少了一个最有话语权的大臣,此时本该说话的李东阳和谢迁都选择明哲保身,弘治皇帝正在兴头上,出来说话等于是泼皇帝一头冷水。
有明哲保身的,也有不惧触霉头的。
马文升奏道:“启禀陛下,若地方遇兵祸,不应有军中上禀?为何不见泉州、永宁两卫奏报,也无下辖千户所战报?”
兵部尚书一席话,点中要害。
泉州沿海地区发生外夷入侵之惨祸,知府衙门上奏战报说得过去,但起码镇守泉州的泉州卫以及卫戍海疆的永宁卫不可能不对朝廷上禀,两卫的奏报应该紧跟着泉州府的捷报前后脚到来才对。
朱祐樘脸色变冷,看着谢迁问道:“谢卿家可知为何?”
皇帝此时不为难别人,偏偏问谢迁,是因为派去泉州办皇差的沈溪是谢迁举荐,这次泉州府上奏的战报,虽然沈溪的功劳在张濂之后,但也是功勋赫赫。谢迁暗骂,沈小友就是会给我找麻烦,我远在京城,如何得知泉州发生了什么?
不过谢迁能言会道,论辩才在一干朝臣里绝对属于佼佼者,不然也当不起“尤侃侃”的声名。
谢迁道:“回陛下,臣以为……外夷入侵的地方是临近泉州府城的刺桐港,距离泉州卫和永宁卫驻地都有一段距离,事态紧急,又是一夜间即结束战事,或许卫所对此毫不知情,亦或者感觉战功被人所夺感到惭愧,所以才未有上奏……”
谢迁的解释,大致说得过去,连战报中也特别说明,佛郎机人炮轰刺桐港、登陆劫掠、遭遇伏击惨败都是同一晚发生的事情。
事态紧急下,地方官府发动军民抵御外夷入侵出奇制胜也是有可能的。
张鹤龄刚才还在为马文升的话而感觉羞惭,此时赶紧站出来道:“陛下,谢大学士所提,合乎情理。外夷入侵,连匹夫竖子尚且不能抽身事外,何必计较是谁为朝廷赢得如此胜利?”
朱祐樘点头,眼下应该高兴朝廷取得对外夷作战的胜利,而不是计较这合不合规矩。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遇到外敌入侵,难道军队不知情,靠地方官府抵抗取胜还要怪罪地方官?
张鹤龄见皇帝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趁机道:“陛下,既然泉州知府擒贼有功,何不下旨颁赏?”
有功必赏,这是当皇帝应该做的,朱祐樘点头道:“朕记得,头年泉州发生抗粮民乱,泉州知府处置得也很果断,未导致更大的祸患发生。诸位爱卿,如何看?”
朱祐樘的意思,这是要论功请赏。
皇帝主要是要嘉奖战报中提到的两位关键人物,张濂和沈溪,其中主要是张濂,沈溪在这次战事中,被人看作是个陪衬。
既然泉州知府张濂这么有本事,那就应该重用,这么有能耐的人留在泉州府,太屈才了。
不过很多大臣马上想到被皇帝破格调用的另一位知府,也是福建任上高升,想那汀州府知府高明城在履任河南巡抚后为非作歹,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弘治皇帝用高明城是步错棋,可偏偏朱祐樘还对其加以重用,眼下高明城奉皇命去京师、河南、山东等地查明灾情,皇帝是没有反思己过啊。
很多人在想:“这个张濂,可千万别是第二个高明城。”
马文升再度开口:“陛下,此番乃是抵御外敌有功,可非政绩。”
马文升的意思是,作为地方父母官,想升官过吏部的考核,需要的是实打实的政绩而非战功,就算有了战功也不能成为升迁的理由。
张鹤龄则有些不满:“本侯不赞同马尚书之言,如今国泰民安,泉州知府能居安思危,将佛郎机人阴谋揭破,一战而得胜,令外夷臣服,如此功劳都不嘉奖,岂非有违如今的吏治清明?以后谁人还会替朝廷效命?”
张鹤龄的话,得到部分大臣的赞同。
不管张濂到底是文治还是武功,都算是有功,而且功劳还不小,如不升迁,会让人觉得朝廷赏罚不明。
若以后再有外敌入侵,那地方官一想,我就算拼命也只是得到一点不痛不痒的赏赐,还费那么大的力做什么?
连朱祐樘都点头,认为张鹤龄的话符合他的心意。
马文升还想说什么,此时刘大夏突然拦住他,抢先一步道:“陛下,待佛郎机使节抵达京城后,再酌情以定颁赏,如此也能令外夷心服口服。另外,老臣以为应派人前去地方犒劳有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