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读卷官因有朝事在身,或不出席,或有出席只照面而回。至于其他人,则会一直到恩荣宴后,随与宴进士一同离开。
虽然恩荣宴要到中午方才开始,但沈溪还是得早早便去礼部等候。这是规矩,就算新科进士金贵,但到底还没有做官,没做官先摆架子自然是行不通的。
到了东、西江米巷交接处的大明门礼部衙门,宽大的院子里宴桌已经摆好,每个进士都是戴发冠而来,见面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恭贺,唯独沈溪没有戴帽子。因为以沈溪的年岁,尚未行冠礼,倒是与沈溪同榜为二甲第一名的孙绪出言提醒:“状元郎不着发冠不可行,否则金簪插于何处?”
大明朝的恩荣宴上,会行簪花礼,所有新科进士都会被赐簪花,插在帽子上,为显示喜庆。
而状元的簪花,更是金簪花,说是金的,但其实就是镀了层金粉,不过就算只是象征那也是足够长脸的,毕竟这年头但凡涉及到金黄颜色的装饰物,非帝王之家不可用。
快到午时,英国公张懋在礼部尚书徐琼的陪伴下一起出来,众进士连忙上前行礼。
作为新科状元,沈溪跟代表天子主持恩荣宴的张懋一样,有自己单独的一席,榜眼伦文叙、探花丰熙一席,二甲传胪孙绪、三甲传胪刘潮以下,则是每四人为一席,加上官员每二人一席,席桌将整个礼部衙门的院落摆得满满当当。
午时二刻,恩荣宴正式开始。
让满座新科进士失望的是,除了张懋和徐琼外,内阁大学士及七卿一个都没出席,殿试阅卷官也一个没来,甚至是礼部左侍郎傅瀚也未现身。
本来众新科进士最希望的是答谢恩师,并跟殿试阅卷官攀亲近,但或者这次殿试有不同寻常之处,毕竟会试牵涉了鬻题案,连殿试阅卷官也避忌出席这种场合。
张懋年近六十,不过精神很好,并无武人那种粗犷,勋贵世家出身的他有着很好的修养,看上去更似文臣,从外貌上看,怎么都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倒好似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脸上始终挂着和熙的笑容,却不是皮笑肉不笑那种笑面虎,让人看上去便觉得很舒服,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一届殿试的恩荣宴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簪花礼并未举行,孙绪算是白为沈溪担心了。随着宴席开席,张懋为在场众进士敬酒,进士们不敢托大,赶紧站起来回敬。
敬完酒后,张懋笑看着看向沈溪,道:“听闻己未科新科进士沈溪,年纪轻轻,十三岁便高中状元,于汀州府试时,曾以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为府试案首,不知可有此事?”
沈溪没想到张懋居然会知晓此事,显然张懋在主持每届恩荣宴前,都会对与宴的新科进士进行一番调查了解,以便调节宴会的气氛,做到其乐融融。
沈溪赶紧起身行礼:“回老公爷的话,确有此事。”
张懋满意点头,笑道:“这两句诗做的好,老夫听闻之后,立即将其书写下来置于书房内,不时赏鉴,在此老夫也想将这两句诗送与天下士子。”
关于张懋是否真的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提写后置于书房,没人会求证,不过料想堂堂的公爵不至于在这种公开场合诓骗众人,眼下他似乎兴致颇高,居然要为众进士题字,所用正是沈溪的两句诗。
这充分显示了张懋对于本届新科进士的殷切期望,同时还有对天下士子的劝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对于沈溪来说,却荣幸之至。
张懋题字引用当今状元郎的诗句,不用说,这半句诗或者以前没人知晓,但经此一事后,必然传得家喻户晓,会被许多人拿来当作座右铭激励其奋发图强。
礼部尚书徐琼对张懋很是恭敬,老公爷要在礼部恩荣宴上题字,他赶紧让人备好笔墨纸砚。
只见张懋拿起粗豪的毛笔,蘸足了墨,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便将两句诗分别题于纸上,写完后好似对联一样,完全可以挂起来赏鉴。
徐琼看过后,拍手称赞:“老公爷的字可真不错。”
这种场合下,新科进士拍马屁容易拍到马蹄上,一般人哪儿敢随便乱说?众目睽睽也容易被人盯上!
可徐琼本身就是弘治皇帝的连襟,皇亲国戚,就算当众吹捧掌军勋臣的马屁,也没什么顾忌,而当下他所称赞的,仅仅只是张懋的字,而非这两句诗。
张懋看过自己提写的字,非常满意,轻叹道:“还是沈状元的这两句诗写的好。与君共勉。”
徐琼让人把张懋的字展现给所有与宴进士以及臣工一览,看过后,每个人都交口称赞,点头不迭,虽然沈溪这两句诗写得好,可要不是有张懋亲题亲赞,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也不太当回事。
恩荣宴由张懋开了个好头,而后席间气氛融洽之至,张懋甚至亲自拿着酒杯,一桌桌敬酒。
徐琼本不想多饮酒,但奈何张懋兴致高涨,他不得不作陪。好在每几桌才敬一杯,全数下来也喝不了太多。
沈溪这边则有些尴尬,以前他是不饮酒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小身板过早接触酒精有害无益。可在这种场合下,他总不能当着英国公张懋的面说什么“以茶代酒”,因此只能硬着头皮喝下肚子。只几轮敬酒下来,沈溪便喝了六七杯,就算这个时代酒水的度数不高,也有种微醺的感觉。
另一边,张懋的敬酒还在进行,好在沈溪不时喝点儿茶水,再吃上几口菜,把酒劲儿往下压一压。
张懋并非文臣,但家学渊源,学问着实不错,再加上他主持恩荣宴并非一两次,在这种场合他应付得游刃有余。到了一桌,除了让新科进士自报家门,他还会说上两句,偶尔问一点学问上的事,诗词唱酬,倒也有几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洒脱。
张懋走到哪儿,全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宴席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到酉时才宣告结束。其实众进士在宴上没吃什么东西,主要是陪上官喝酒,这年头的读书人都自诩千杯不醉,把喝酒当作雅事,除了沈溪之外似乎个个都是酒坛子。
宴席结束时,这些个酒坛子有说有笑离开,但还没出礼部衙门院子,就有人开始冲到墙角呕吐,令沈溪看了直皱眉头。
沈溪正要出衙门口,侧面过来一人,向沈溪行礼道:“状元公,尚书大人特命在下前来吩咐一声,请您到内堂叙话。”
礼部尚书徐琼请自己叙话?
沈溪心里多了几分小心谨慎,这分明是来者不善啊!
散席之前,徐琼亲自送张懋离开,想来是要在回来后跟他说上两句,至于是关于朝廷公事还是私事,沈溪不太好判断,他心想,莫非徐琼也跟府库盗粮案有染?
沈溪带着些许惴然,跟着传话人到了礼部衙门后堂,不过他可没敢落座,只是站在一旁等候,毕竟这不是普通衙门,而是专管礼仪以及全国儒学事务、科举考试的最高权力机关,不能失礼。
过不多时,徐琼从外面进来,刚进门时还伸了个懒腰,似乎在放松身心……这个礼部尚书,在礼法上稍微有些“不拘小节”。
“学生见过徐尚书。”沈溪赶紧上前行礼。
“沈状元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徐琼说着,对身边人吩咐一声,“没本官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沈溪听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商量些不可对人言之事,他只能装作不知,慢慢走到客位上,拘谨地坐了下来,并膝时头微微低下,不正面跟徐琼对视。
徐琼坐好,先喝了杯茶,才以慢条斯理的口吻问道:“沈状元年少有为,如今为天下士子之楷模,不知准备高就于何处?”
嗯?
沈溪想了想,难道徐琼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就算在刚结束的殿试中高中状元,朝廷要放什么官,是自己能选择的吗?
更何况按照规矩,作为状元是要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至于在翰林院供职之后会被放什么官,全看朝廷哪里缺人。
沈溪恭谨回道:“学生初入仕,一切听凭朝廷任命。”
徐琼微笑着点头,笑道:“礼部近来人手紧缺,以后到礼部供职如何?”
这问题把沈溪问得一怔,他先仔细想了一下这番话的意思,“以后到礼部供职”算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也算是对他的信任,这可是来自于七卿之一的礼部尚书的邀请啊,到礼部供职那不等于是以后前途似锦?
可问题是,新科状元未来到哪儿供职,一个礼部尚书能做出决定,那还要六部之首的吏部干什么?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拉拢,沈溪心里盘算了一下,就算徐琼没涉及府库盗粮案,也很有可能是得到张氏两兄弟的吩咐,让他“格外关照”一下自己这个新科状元,或者是要把自己拉拢到外戚阵营听用。
张氏兄弟虽然清贵,但毕竟没在六部任职,要拉拢人手,必须要在六部找代言人,而徐琼是他们的姐夫,这种事让徐琼来做最合适。
“学生若有机会入礼部,必当尽心做事,为朝廷效死命。”沈溪就算知道这是一潭浑水,此时他也不能直言拒绝。
反正徐琼的话只是期票,无论如何他在翰林修撰这从六品的官缺上还要做上几年,至于在刘大夏查处盗粮案后,张氏兄弟和徐琼是否还想用他,两说之事。现在他要做的,仅仅是哪边都不得罪。
虽然从道理上说,刘大夏、马文升一头是历史公认的治世名臣,张氏兄弟一派乃是奸党,可问题是外戚这边的势力同样不可小觑,张皇后至少还有二三十年活头,正德、嘉靖两朝贵为太后,张氏外戚同样得罪不起。
不能狼狈为奸,但也不能公然得罪,当官首先要有这种为人处世的圆滑,不能全然以好恶行事。
第四三五章谢恩日
徐琼并没有做正式拉拢,甚至未跟沈溪交谈太多,礼部衙门人多眼杂,有些话很容易就传到君王耳中。
徐琼不会无端去招惹弘治皇帝的猜忌,只要他接见沈溪的时间不长,就算朱佑樘知道了,也只当他是对后辈学子的勉励。
徐琼作为礼部尚书,去年刚加太子少保,在朝中地位很高,但这次礼部会试鬻题案对他影响不小,徐琼的副手傅瀚又在许多事情上不配合,比如这次恩荣宴,照理礼部尚书和侍郎都要出席,右侍郎程敏政出事了,左侍郎傅瀚怎么都得光临现场,以显示礼部的团结,但很可惜傅瀚就是不给面子。
以至于后世史书纷纷猜测,这次礼部会试鬻题案,程敏政固然是受傅瀚奸计陷害,徐琼也是受害者。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殿试榜眼出身的礼部尚书,已经快到致仕年岁,却对沈溪这样一个新晋状元表示提拔之意,换做一般人那应该是受宠若惊,可沈溪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因为两天后他就要去寿宁侯张鹤龄的府邸赴宴,对他而言那不亚于龙潭虎穴。
沈溪料想,不出意外的话徐琼届时也会到场,毕竟徐琼是张氏兄弟的姐夫,双方平日走得很近。
沈溪回到东升客栈,天已经黑了下来,玉娘带给沈溪一个消息:
刘大夏已秘密上奏弘治帝,准备于近日对京城以及周边府县藏匿盗粮的窝点进行清剿,为了彰显此事并非“汀州商会”告密,官兵同时会查封挂靠于“汀州商会”名下的周胖子的产业。
玉娘告知沈溪,是让沈溪有个心理准备,但沈溪怎么想,都觉得刘大夏有过河拆桥之意。
“……公子放心,刘大人特别交待,等三月底事情平息后,官粮仍旧交由汀州商会来运,不会有偏差。”
玉娘说这话时,内心有愧,她并未将沈溪受邀到寿宁侯府赴宴的事告知刘大夏。刘大夏选择行动后,沈溪前往出席宴会,能否平安归来都是问题。
沈溪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事他没有资格议论,但嘴里依然低声嘟哝一句:“非要这么急吗?”
玉娘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让沈溪早些安寝。
可这个时候沈溪哪里还睡得着?
明摆着的事情,刘大夏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地道,或许在这些正直的朝臣心目中,为君分忧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别的都可以牺牲。说起来,反倒不如张氏兄弟以实际利益笼络人心来得实在。
礼部恩荣宴次日,三月二十,朝廷颁赐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与众新科进士。
所颁状元的朝服冠带为:二梁朝冠,青色垂缨,朝服与文武百官朝服相仿,由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及绶带等构成,外加槐笏一把,纱帽一顶,光素银带一条,药玉佩一副,朝靴毡袜各一双。
状元的常服较为简单,两侧有点翠簪花的纱帽一顶,圆领绯罗衣两件,胸前用鹭鸶补,革带为六品素银革带,足衣为朝靴。
作为新科状元,沈溪得到大明宝钞六十贯,看起来很多,六十贯等于六十两银子,但就算所赐的是弘治十一年才印的大明宝钞,可如今拿到市面上去兑换,最多也就兑十贯钱回来。
但怎么说这都是天子的心意,有了这笔钱,最少众新科进士手头可以宽裕点儿,不至于忍饥受冻。
相比较而言,汀州商会下属银号印制的小额银票,有银根制度存在,非常保值,甚至其实际价值要高于票面价值。
因为对于行商来说,最重要的是资金安全,银钱存入钱庄安全不说,还能异地取出来,极大地方便了做生意,远比单纯把钱存到银号收利息更容易获利。
三月二十当晚,刘大夏在获得弘治皇帝授命后,开始对京城内外一些仓储失窃赃粮的窝点展开大范围的清剿,一次出动官兵就超过五千人马,查货盗粮超过两万石,这还仅仅只是京城内外的情况,若再加上顺天府周边府县,能起获的赃粮应该会超过三万石。
刘大夏那边计划实施非常顺利,却为沈溪第二天去寿宁侯府赴宴蒙上一层阴影。
……
……
三月二十一,晨。
沈溪整理好状元衣冠,启程前往皇宫,与众新科进士题写上表谢恩的奏本。
出了客栈门口,没走一会儿,沈溪就从来往行人嘴里听到城中米价腾涨的消息。
这些年来,城中经营大米和面粉的铺子基本都有出售朝廷府库的盗粮,这几乎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刘大夏的举动,把本该卖给老百姓的粮食悉数收缴,朝廷的府库充盈了,城中经营粮食的店铺却少了货源,最直接的反应便是涨价。
“……粮价天天涨,这几年都快翻了一倍了,本来说西北打仗缺粮,现在仗打完了还是缺粮,这些个米粮店老板心可真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