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坐下来,这次连茶水都没有一杯,熙儿摆摆手道:“开始作画吧。”
沈溪抬头看着她:“熙儿姑娘,是否太急切了些?这作画,总需要酝酿一些情绪,培养下意境……再者说来,似乎你还有什么事忘了。”
熙儿脸上带着几分薄怒,道:“既然请你来,还能赖你账不成?年纪轻轻就是个小气鬼,以后定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等着……”
熙儿进到屏风后,很快箱子翻动的声音传来,可见她把银子藏得很深。
“小气鬼……”
熙儿捧着个小包袱出来,莲步轻移间继续骂着。
沈溪笑道:“在下本来只是想提醒熙儿姑娘,应该把画架找人搬来,既然熙儿姑娘愿意提早把润笔费送上,在下也就却而不恭了。”
“你数数,是否五十两?如果觉得不对,可以拿到钱铺过秤,绝不会少你分毫。”熙儿脸上带着几分心疼。
她既想要一幅唯美的肖像画,又舍不得银子,二者总需要有割舍。看着一锭锭银子,她咬了咬牙,把眼睛侧到一边。
小包袱里面是一锭锭五两银锭,成色很足,虽然印记被刻意熔去,但一看就是官银。
明代银锭分官铸和私铸,有五十两、十两、五两、四两、三两、二两和一两等各种规格。一般银锭内铸有收入来源、产地、年份、成色、炉名或银匠姓名等内容的铭文,每锭都有银局名,如“厘金局”、“官钱局”等。
如果不能解释清楚官银的来历,非常容易吃官司。
沈溪拿起两个银锭仔细检查过,微微摇头:“这银子,怕是来路不正吧?”
熙儿一听马上恼了:“此话何意?你是说,本姑娘的银子是偷来的?”
沈溪笑道:“在下绝无此意,但这银子,是弘治四年所铸官锭,若就这么拿出去使用的话,肯定要出问题。”
“你……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熙儿惊讶地看着沈溪。从她的表情看,她应该是早就知晓这银锭是官锭,只是糊弄沈溪不懂。
沈溪摇摇头道:“熙儿姑娘或者不知,在下一位亲戚就在城里的银号做事。”
“呸,你当我好蒙?别人都道你是银号少东家,小小年岁,居然对钱这么有研究……怎么样,这银子你收还是不收?”熙儿最后近乎带着威胁看向沈溪。
沈溪坚决摇摇头。
这种官银,明显被人刻意处理过,十有八九来路不正,其实他把这银子拿回去,还是有办法处理的,就是让银号二次熔铸。但这种事就好像制造伪币,熔官锭,被人知晓杀头都有可能。
熙儿贝齿咬得紧紧的,拳头握紧,好像要暴打沈溪一通,但她最后还是气得一跺脚:“你等着。”
说完转身进去,在梳妆台前一番整理,甚至把她头上插的玉钗拔出来,悉数放在锦盒中,最后把锦盒捧到沈溪面前:
“喏,这是本姑娘的首饰,很多都是我用几两十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就算折旧……算起来也该有五十两了吧?”
沈溪仔细打量首饰盒里面的首饰,没有金饰,但银饰有几件,更多的是玉器和一些精美但不值钱的手工艺饰品。
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姑娘家的心头肉,每一样都保养得很好。沈溪再摇头:“这些东西,拿到当铺去,最多能值十两银子。”
熙儿这下彻底恼了:“你……你别欺人太甚。我这些东西,都是花很多钱,从不少地方买来的……”
或者是意识到有些话不该说,她转开话题,“就问你,收不收?”
沈溪心里疑惑,照理说一个身在教坊司的姑娘,就好像笼中鸟,怎会走不少地方?再加上她那些来路不正的官银,更惹得沈溪怀疑。
但若说她不是风尘女子,之前她在宴会上陪酒,对苏通表现出那一副笼络男人含羞带魅的模样,又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干一行爱一行……
“在下很讲原则,说不够就不够,除非……”沈溪突然打量熙儿头上一支步摇。
却说那步摇,并非金饰,但却是用玉器和银饰所搭配而成,行路之间发出“叮叮当当”轻微的响声,很是动听。
之前沈溪两次见到熙儿,并未见她戴过,应该是她压箱底的好东西,只是今日要沈溪给她作画,她想把最美的一面呈现出来,这才戴出来。
熙儿马上发现沈溪目光所及,她的脸上升起薄怒之色,一双眸子冒出烈火似乎想上前去把沈溪撕碎,但最后她还是咬着牙道:“给你也成,但……你要让我戴过这一天,等你作完画,才能把它给你。”
第二三二章贼人难防
首饰和衣服都是女人的命根子,沈溪也没想到自己的画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能让熙儿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此时的熙儿,几乎是倾家荡产也要为得到一幅画。
沈溪点头同意。
熙儿松了口气,等她出门叫丫鬟送画架上来时还在嘀咕:“再不行,难道让我拿肉偿不成?”
沈溪刚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听到这话险些把茶水喷出来。他心想:“这丫头还真是荤腥不忌啊,此话岂是一般良家女子能说出口的?”
等画架搬上来,沈溪亲自把画纸固定好,又调好颜料,那边熙儿看起来有几分焦急:“你……你可要好好画,画得不好……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溪提起笔,望着熙儿含怒带怨,一副愤愤然气不过的模样,总感觉少了些美人入画的唯美。
沈溪摇了摇头,道:“熙儿姑娘,作画讲究意境,你莫不是想把如今这气恼的模样录入画中?”
“怎这般麻烦?以前有画师来,他们可没你这么啰嗦。”熙儿的好脾气几乎快被沈溪磨没了,她心里还在为失去那些精心收集来的首饰而心疼,对沈溪态度越发不善。
沈溪笑道:“所以熙儿姑娘才会请在下来,不是吗?”
熙儿腮帮子绷得紧紧的,道:“算你有本事,不过以后再也不会给你坑本姑娘的机会了。说吧,你要什么意境?我也学碧萱一样,站在窗口远眺风景?”
沈溪摇摇头:“不行,碧萱姑娘的气质,温婉柔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是为身世而感怀的忧郁,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让人望而生怜。但熙儿姑娘却是妩媚中带着柔情似水,更兼有女儿家少见的倔强、不屈,区别很大,所以不能套用一个模式。”
熙儿仔细考虑了一下沈溪的话,怒气稍微消解了些:“真麻烦,不过你话倒是说得蛮中听的……好吧,你只要说本姑娘怎么做就可以了。”
“躺倒床上去,睡眼惺忪,倚着锦被,最好是罗衫半解……”
熙儿当即就摸起个茶壶盖子朝沈溪丢过来,端的是出手狠辣,迅捷无比,沈溪赶紧侧头避开,却还是蹭着脸颊飞了过去,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啪!”
茶壶盖撞在墙上,直接碎成几片。
“本姑娘算是看出来了,你存心消遣我,是吧?你怎不让我把衣服脱干净给你看?”熙儿气呼呼地叉着腰,“对了,忘了你还是个稚子,就算本姑娘脱了衣服,你又能奈本姑娘何……”
就在熙儿气呼呼说话的时候,沈溪飞速在纸上落画。
沈溪要的就是熙儿眼下这种感觉。
熙儿骂了一通,发觉沈溪根本不鸟她,气鼓鼓地走上前来,惊讶地发觉沈溪已经在画,正要出言阻止,却发觉画纸上的自己已经成型,且容貌举止都很合乎她的心意。
“这么快……这是刚才的我?”
熙儿感觉有些不太对,她刚才明明是叉着腰在骂沈溪,但画纸上的人物,却是立在雕栏玉砌之后手拿小扇的美人。
沈溪边画边笑道:“在下说过了,作画要的是意境,而非刻板的场景,若将熙儿姑娘刚才的模样落在画纸上,在下就算拿到润笔费,恐怕也走不出这屋子了。”
熙儿脸上带着几分得意,道:“知道就好。喂,我现在是不是要回去站着,摆出跟你画中人物差不多的姿势?”
沈溪点点头,熙儿这次却是主动到了床边,当床榻是画中的雕栏一样,站在那儿,脸上带着一股傲然。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手上似乎少了把轻罗小扇,赶紧打开柜子找寻,半晌也没找出这么女性化的东西。
“记得有一把来着,放到哪里去了?”熙儿找了半晌,脸上又露出不耐烦之色。
沈溪心说,还真是个急性子的姑娘。
不过沈溪已经不需要模特就可以绘画,笔下出现的是一个带有几分男性化特色的美人儿,虽然是以熙儿为模版,但沈溪笔下的人物却是集才貌与傲气于一身的巾帼英雌。
沈溪满意地点了点头,把颜料和画笔收好,笑着招呼:“熙儿姑娘,你的画作好了,过来看看是否满意?”
熙儿一听反应过来,匆忙上前,等她看过纸上的美人儿,脸上先是露出喜不自胜的欣然,但很快沉下脸:“若我说画得不好,你是否再画一张?”
沈溪道:“若熙儿姑娘肯再出五十两银子,在下倒不介意又画一幅。”
“小气鬼。”
熙儿轻斥一句,却笑盈盈把画架上的画纸取下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越看越喜欢。
沈溪提醒道:“画纸容易破损,熙儿姑娘应早些找人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或者是平日里保管好。还有,熙儿姑娘,你看是否……”
熙儿这才意识到,从这幅画画完开始,她头上的步摇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把步摇轻轻取下来,在手上摸索半天,那并非是单纯的不舍,而是带着回忆和哀伤,就好像其中有什么故事一般。
最后,熙儿把步摇放到首饰盒里,递过来道:“喏,这是你的了,但你得保管好,不能丢了,更不能……弄坏。”
不能丢了,也不能弄坏?这逻辑……
沈溪把首饰盒与他带来的东西收拾好,行礼道:“在下已经作好画,告辞了。”
熙儿看着画纸上的自己,有些精神恍惚,连沈溪所言她都没留意,等沈溪说第二遍,她才清醒过来:“哦,那我让人送你出去。”
说完,她走过去打开房门,脸上多了几分与碧萱一样的愁绪。
沈溪想来,大约风尘女子,就算平日里无拘无束,也会为茫然没有期盼的将来而感怀。
……
……
沈溪为熙儿画完画回到家中,四处瞥了一眼,最后将首饰盒扔到床下去了,他可不想让周氏知道他得来这么多首饰。
本来沈溪也想把东西拿去当铺当了,但一想到底是女儿家的东西,等有机会还是把东西还回去,当作是卖个人情。
本来就是跟熙儿斗气的意思,画一幅画就把人家珍而重之的首饰给悉数换来,有些不好意思。
一晃眼十几日过去,眼看就到六月底的月考。
为了方便沈溪参加这次月考,冯话齐特别给沈溪放了三天假,让他可以安心回家把文章作好。
六月二十八这天,是儒学署放题的日子,沈溪早晨起来,准备吃过饭就到儒学署看题目回来作文章。等他来到药铺后院,却发觉到处都乱糟糟的。
“小少爷,您不知道,昨晚咱铺子闹贼了。”宁儿走过来,紧张兮兮道。
“闹贼?”沈溪皱眉。
要说汀州府年前那段时间,的确是闹过乱贼,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但那次贼患并未波及药铺。
宁儿急道:“奶奶和婶婶正在里面商量事情呢,要不小少爷进去看看?”
沈溪不想搀和进去,他料想惠娘和周氏在清点损失。本来药铺里就没放多少银子,就算失窃也应该问题不大,而银号和商会总馆那边因为安保严密,一般的小贼进去偷,等于是自投罗网。
沈溪吃过饭就要去看放题,于是先到厨房找点儿吃食。
结果到了地头,却发觉冷锅冷灶,沈溪顿时有些不满地看着宁儿:“家里闹贼,又不是闹耗子,不会连米也被偷走了吧?”
宁儿委屈道:“小少爷,你别怪奴婢,奶奶让我们从早晨起来就清点库房的药材,到现在奴婢也没吃上饭呢。”
沈溪无奈摇了摇头,刚回到院子里,惠娘和周氏从楼上下来,周氏骂骂咧咧道:“这贼居然偷进我们药铺来了,看来应该在后院养条狼狗,或者找人晚上过来守着门,再有人来,非打断他腿不可。”
惠娘微微一笑,正好看到沈溪,她冲着沈溪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忘了做早饭:“哎呀,光顾着清点药材,连饭都没做,一会儿铺子就要开门了,小郎还要赶着去儒学暑……”
周氏道:“没事儿,我们随便对付下肚子就是,憨娃儿打小就不是娇生惯养,少吃一顿饿不死他。憨娃儿,听到没,快去儒学暑看题,回来就进房去做文章。你孙姨说了,这次的考试也会设案首,到时候你再给家里争光。”
沈溪苦笑了一下,这月考又不是正式考试,取个案首又如何,半点儿实际意义都没有。
家里没饭吃,沈溪只能先去儒学署看放题。
因为前后有三天的答题时间,且这次月考只是一篇四书文和一篇五经文,考生并不是很积极。
沈溪到了府学外面,没见多少人过来,题目张贴在门口右侧的公告栏上,没有截搭题,并不是很难,沈溪记下后就回药铺去了。
他在路上算了下,做完这两篇文章,最多需要两个时辰,这意味着他做完题起码可以休息两天。
回去时药铺已经开张营业,此时惠娘已去了银号,因为时间早铺子里没什么客人,谢韵儿正在跟周氏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