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角落那个瘦瘦小小,穿萸粉色衣服,下巴尖尖的,是丫鬟里最漂亮的那一个,叫芙萝,一直沉默寡言。胖丫头戳了戳芙萝的胳膊:“你说,吓不吓人?”
芙萝抬眼:“妄自议论君主是非,难不成你不想活命了?”
“这不是偷偷说的嘛。”胖丫头撇了撇嘴:“你怎么一点都不开窍!”
都是一群六七岁的小孩,有被父母贱卖上山的,也有无家可归的孤儿。聚在一起,很容易说开话。丫鬟们最喜欢和芙萝玩,因为她话少,做事却利落,不论什么都能帮着做。
这时,门被推开,管事长仙走进来。
说闲话的丫头立即不说话了。
一众丫鬟的簇拥下,她高贵的眼睛从跪在一起的丫鬟中扫视一圈,轻轻点了点芙萝的头顶:“就你了。”
芙萝不知情,俯下身:“阿姆…不知道什么事?”
“派你伺候新主子。”管事长仙微笑道:“你不用怕,孩子。”
众人面面相觑,朝芙萝投过去怜悯的视线。
新主子,恐怕就是……耸人听闻的十皇子。
紫岑宫是魔君的宫殿,在紫云山上,有大大小小三百四十八间院子。雕梁画栋,雾气缭绕,不能一目而视。魔君执掌一方仙土,势力可与天宫匹敌,仙主惧怕魔君功高盖主,自然好好对待。魔君不屑于入尘世,日日逍遥,宫本充盈,连最低一级的管事长都着仙衣,拥青云,如同仙子一般。
芙萝这种丫鬟,是没有身份级别的,能吃口饭就不错了。
胖丫头一听,连忙抓住芙萝的胳膊,哀求道:“阿姆!我们年纪还小,伺候主子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请您……”
仙子的眼神变得锐利。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小宦将胖丫头拖到一旁。
芙萝战战兢兢,自知躲不过。
命运待她一向如此。她身份低贱,是不配提出什么反驳的。
芙萝深深的叩首,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颤抖:“是。”
管事长仙把她带到了十皇子的院中。
彻院,杂草丛生,院里种着棵石榴树,一只乌鸦停在上面,猩红的眼睛乱看。
“你不必害怕。”长仙低头,声音淡淡:“能伺候皇子,是你的福气。这院里只有你一个丫鬟。若是缺东少西的,只管来找我。”
芙萝深深低头:“是,阿姆。”
白光一闪而过,仙子们都消失了。
诺大荒芜的杂草中,只有芙萝一个孩童。
她攥紧手指,一步步朝大殿里走去。
十皇子会是他们说的那样可怖么?
大殿里空空荡荡,暗黄色的围幔随风漂浮。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能瞧见。
每走一步,芙萝的心脏便会剧烈跳动。
她怯怯的喊了声:“皇子…奴是新来伺候您的…”
没有人回应。
芙萝一步一步走向大殿里面。
她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音嘶吼沙哑,带着痛苦。
想必这就是皇子了。
听声音,是十分可怖的。
芙萝攥紧了胸前挂着的玉石坠子,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推开门。
一片昏暗中,皇子瑟缩在角落,痛苦的喘息着。
芙萝小声道:“皇子…”
两个人视线对上。
没有想象里那样可怖的人脸。
皇子约莫五六岁,因为身材瘦小,比一般的孩子要消瘦。他的脸颊白皙近乎透明,脖颈低垂,露在宽大衣摆外的手臂消瘦,干瘪似枯木。他整个人蜷缩着,如同一块易碎的绯玉。
他脸上都是汗珠,一滴一滴浸透衣衫,琉璃一般黑亮干净的眼眸里却毫无亮光,他看向她:“你是谁?滚…滚出去!”
芙萝站着不动。
皇子的脸色惨白,逐渐布上了层可怖的潮红,他呼吸愈发不自然,声音微弱:“信不信…我杀了你!”
第52章
话音刚落,皇子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芙萝静静的盯了一会儿,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皇子抱到了床上。
她自己也是个孩子,比皇子大不了两三岁。
芙萝惊讶的发现,皇子的身上,裸.露在衣领外的皮肤布满疤痕。整个人埋在柔软的被褥中,更显得脆弱易碎。
皇子的手上戴着翠镯,有“冼云卿”二字。
想必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芙萝使自己镇静。她环视殿内,发现诺大的宫殿没有仙使,物件都是乱糟糟的,瓷瓶,书画碎了一地,蒙上灰尘。
芙萝从院中拿出拖把,开始打扫。
就这样,她开始照顾皇子。虽说得不到重视,也任劳任怨。
时间很快,芙萝是凡人,一生极短暂。照顾皇子的同时,她遇见了另一位公子。
是仙宫的一位药童。
芙萝交付了真心,未曾想到,那药童从没有重视过她。
药童教唆芙萝,将冰锥刺进十皇子的胸膛。
芙萝也是这么做的。
可谁也没有想到,十皇子竟然是不死之身。
他身碎魂裂,弑父夺位,血洗了紫岑宫。那日天色漆黑如墨,大雨倾盆,魔君亲自用刑,一刀一刀把药童剜心抛皮。
曾经轻视过他的,都跪在脚下求他,字字泣血,声泪俱下。
魔君皆未理会。据说那日,唯一没有杀的,就是宫婢芙萝。
血汇成了长河,淹没紫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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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卿睁开眼睛。
梦里,是乱糟糟的血潭,瘴气沉沉,一切都看不清楚。他的娘亲搂着他,掩面哭泣。再后来,所有人都围着他,一边扔石头,一边大喊着:“孽障!你就是个小杂种!”
就连贴身照顾的侍女,都能随意的侮辱,打骂。
云卿知晓自己与别人不同。他是父亲命格最煞的一个孩子,就因为这样,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连带着父亲也不喜欢。云卿永远忘不了父亲用那种像是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他才六岁,每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胸腔便会一阵阵剧痛,面容可怖,全身的胫骨都被剥落,有侍女撞见过雨夜的他,竟惊吓至死。
自此,云卿从不轻易与人说话。
痛死,也是他一个人受着。
云卿从床上坐起,浑身被汗水浸湿。
他缓缓看向殿里。
大殿中央,竟然立着个仙婢。
他刚刚发了病,她不怕他么?
芙萝的视线,就那么直直的望向他。
此时,她已经换了个底子了。
心里不禁想,再怎么样,还是个孩子啊。
云卿一脸抵触,咳嗽几声,视线冰凉:“你是谁?为何在我的殿中?”
芙萝微微俯身:“回殿下。奴是新派来的婢子,是来侍候殿下的。”
云卿虚弱的靠在床头,两只眼睛黑洞洞的,皮笑肉不笑:“你……你不怕么?”
芙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已经打来了一盆温水,拿着干净的毛巾打湿,要给云卿擦脸。
云卿脸上一僵,打翻木盆:“离我远些!”
水撒了一地。顺着地板的缝隙慢慢流淌。
他排斥的看着她,面露厌恶之色。
他这时候发现,她和之前派来的老嬷嬷不一样。她年纪不大,脸圆圆的,头上扎着两个小髻,鬓角毛绒绒的。
芙萝捡起木盆,叹气道:“你的身上都湿透了。难道不难受么?”
云卿低下头,一把推开她:“不用你管!”
芙萝被推的一个趔趄,也没有强求,把湿毛巾搭在了木盆边,又找了身干净的衣袍放在床边。
她福了福身:“殿下,那奴先出去了。您自己来吧。”
云卿扭头不再看她。
芙萝走出大殿,关上门。
她环视这脏乱的前院,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紫岑宫福泽溃盈,仙气缭绕。碧蓝如洗的天上漂浮着会飞的大妖,巨大的蝠鱼,仙鹤挥着翅膀飘来飘去。
仙鹤瞧见了芙萝,歪头打量几眼,瞧见这竟然是魔君第十个儿子的殿里。它“嘎嘎”开口:“小丫头,你可是第一个为十殿下打扫院子的人。你不怕?”
芙萝挡住炙热的阳光,摇了摇头。她一脸诚恳:“鹤仙,这院子太大了,我扫不过来,你能帮帮我吗?”
她仰着脑袋,眼里湿漉漉的,眼底纯净无比,才十岁的女孩儿,身形发条,像春日里出了芽尖的嫩柳。
仙鹤觉得血槽已空。她她她竟然卖萌。仙鹤的翅膀在七彩光团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它挥了挥胳膊,落下十几只小兔子。
小兔子吱吱交换,开始啃咬地上的杂草。
不一会儿,杂草就被咬完了。仙鹤再挥翅膀,院落里整齐的生长出奇花异果来。
芙萝高兴道:“鹤仙,多谢!来日请你吃酒!”
云卿觉得窗外嘈杂,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看着小婢子灿烂的笑容,阴鸷的皇子满脸落寞。
云卿收回视线,重新躺到床上,盯着窗咎慢慢漂浮的藤蔓。
十皇子的彻院不小,却荒无人烟,不像别的宫殿那么热闹。厨房里,灶台上都结了层蜘蛛网,食物大多腐烂发霉。
芙萝用了些力气,把厨房打扫干净。
她念了句简单的咒语,几个长着腿的小碳人跑出来,跳进柴火堆里,火便燃烧起来。
芙萝只会简单的咒语。
她身形不算太高,站在板凳上才够得着灶台。
芙萝做好了饭菜。
色泽金黄的炸鱼肉,包裹在浓郁香甜的酱汁里,底下铺着层香糯的白米饭。
芙萝端着食盒,挑着竿八宝琉璃灯,推开大殿的门。
云卿正看着窗外发呆。
芙萝发现,云卿生的是极好的,侧脸分明,跟个毫无瑕疵的玉人一般,周身萦绕这股淡淡冷清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然是个孩童,却一点不见孩童的天真。
芙萝笑着:“殿下,来用晚饭吧。”
云卿站着没动。
芙萝便拿着食盒,摆到桌上,福身。
大殿里霎时间被热气腾腾的烟火味道充盈。
云卿回眸,冷冷道:“本殿不想吃。”
芙萝并没有强求,只是把食盒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大殿雕梁画栋,金色的纬竿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白色丝幔飞舞。
那股香气却异常勾人。
云卿从没有吃过别人做的热饭。
他眼眶微红。他不稀罕。
他用力把食盒扔到地上。
里面的饭粒咕噜咕噜撒了一地。
云卿的脸庞绽开一捧诡异的笑容。这样,那婢子就不会眼巴巴的凑上来自讨苦吃惹人厌恶了。
他捂住心口,缓了缓心神,一头栽倒在榻子上。
谁知那人什么都没问,又盛了一份来。
云卿气的发抖。
那饭好香啊,丝丝缕缕的香气涌入他的鼻尖。
云卿莫名想起了他的娘亲。
他没有力气了。
他笑了笑,想着饿死也行,不会留在世上徒留厌烦。
虚晃的视线里聚焦了一团人影,模糊着。
她声音却温柔,先是摸了摸他的脸蛋,后又细声细语的拿着勺子喂他食物。
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别人从来不会怜悯他的。
鬼使神差,他张开了嘴,艳丽靡色的唇瓣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嘟囔了声什么,吃完后,沉沉睡去。
芙萝刚要起身,却被他抓住手指。
一滴热泪自云卿的眼角滚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绽放开一朵小花。他开口,声音易碎:“娘亲……别留下我一个人…”
第53章
然而脆弱只是暂时。云卿很快清醒过来。静静的,毫无情感的看着她。
他咳嗽一声,用力挥开她的手,脸转向床榻里面,不再对着她。
他还是小孩心性,甚至威胁道:“不要以为本殿吃了你的饭就承认了你!”
芙萝老实的收了盒子。
她点了点头,视线认真而温柔:“好。殿下说什么,奴就做什么。”
云卿毫无生机的玻璃珠子般的眼睛一晃:“你可以走了。”
“是。”
芙萝拎着食盒,从大殿里退出去。
诺大的彻院,晚上只有两个小孩子,气氛冷清肃然,悲怆凄清。芙萝住在偏院,是个小巧精致的厢房。
第二日,芙萝还是像往常一样,替他做饭洒扫,悉心伺候。
云卿却不领情。
他固执的认为,芙萝对他好,一定是有所企图。不需多时,只要她露出真面目,便会离开。
因此,他总是收敛眉目,故意忽略。
花朝节到了,仙子们身着彩衫,架着仙鹤,四处游玩赏乐。觥筹交错之间,紫岑宫殿的仙气更浓了。
彻院一如既往,依旧冷冷清清。
芙萝坐在矮榻子上绣花,时不时看云卿一眼。她微笑着:“殿下想要出门瞧瞧么?”
云卿手里攥着一本书。他衣袍宽大,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此时此刻毫无光彩。
芙萝想要劝一劝,忽听见大殿外一阵喧哗。
“小杂种,没脸皮,是个怪物发脾气。没人理,没娘亲,看你以后怎娶妻!”
“小杂种!”
“小废物……”
大门被石头砸的“啪啪”响。
芙萝把花架子扔在一旁,推开殿门。只见几个孩童模样的皇子骑着仙鹤,对着彻院大门扔石头。
芙萝气从中来,叉着腰:“你们干什么?!”
高高壮壮的皇子做鬼脸:“你算那根葱?”
一群小混蛋咯咯笑起来。
芙萝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向仙鹤:“都滚!都给我滚!信不信我去告诉你们父亲!看魔君怎么收拾你!”
大皇子挑了挑眉头:“哇,快看,十弟院子里来了个女娃娃,还帮着他说话!你们说,她不会也是怪物吧!”
几个小孩做着鬼脸。
云卿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