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多作解释,可他的目光太深沉,出于对他的畏惧,她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中国人的新年。”
“今天”
具体哪一天,她也不知道,只是梦中提起,不由感慨万千。每逢佳节倍思亲,本来一个人流落海外,就够孤单了,现在还身陷战场,更是胸中苦涩啊。
“你们中国人怎么过新年”
弗里茨只是打发时间随口提一句,却还是让林微微着实震惊了一把,没想到这个严重种族歧视者,竟会破天荒地对他眼中低贱人种的文化感兴趣。
“吃。”
“哈。”听见她的回答,他抿唇笑了声,道,“我喜欢。”
他喜欢什么喜欢吃还是喜欢过节。
大概是被热汤灌饱了肚子,弗里茨心情和精神都不错,于是又问,“我的名字用中文怎么说”
林微微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洋鬼子。”
“janggweitsi”弗里茨用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语调重复着。
见她点头,他又念了一遍,神色认真。
“怎么听起来和德语完全不一样”他问。
这要是一样就见鬼了。林微微忍住笑,理所应当地道,“这是中文啊,肯定不一样。”
弗里茨听不识中文,无法辨认真假,最后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收拾起残局,她和衣靠在火堆边,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夜里,她睡得非常不踏实,一方面是冷,另一方面是因为弗里茨之前说过警告的话,害怕这一家人真会对他们不利。林微微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兔子,浑身戒备着,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保持警惕,稍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突然惊觉。
凑合了一夜,天终于亮了,她爬起来走出去一看,顿时傻眼。外面起了暴风雪,雪片飘得到处都是,盖住了整片天地。仿佛来到了一个异世界,这里没有生物,只有未消融的冰雪。这样的天气哪里走得出去于是,只能向苏联人解释,他们不得不再留住一晚。
弗里茨靠在墙上冷眼看她,一言不发,末了,还特臭屁嚣张地丢下一句话,“我们想来就来,想走自然会走,解释那么多做什么。”
林微微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霸占了人家的家园,还一口理所应当的语气,当真是一副大侵略者的气派
谁也没料到,这一场雪足足了下了三天,而弗里茨的病情也反反复复。有时,精神好的时候,可以坐起来,有时糟糕的时候,一直昏睡。该打的针、该喂的药,一次也没少,可他的状况就是不稳,伤口的炎症也始终消不下。林微微很是担忧,这样不稳定,就怕他会感染上败血症。
好在她的医疗包里还有不少抗菌素,暂时能够控制病菌的侵入和繁殖。伤病员需要营养,于是,林微微打开了一个牛肉罐头,和冰雪、黑面包一起烧成一锅热汤,然后喂他吃了一大半下去。望着这个曾在集中营里叱咤风云的鬼畜男,她不禁感叹,再强悍再冷酷,也毕竟是人,是人就无法逆天。
弗里茨皱着眉峰,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即便沉浸在梦乡中,也显得很不安稳,身体肌肉绷得死紧,仿佛在经历一场恶斗。林微微放下手中的锅子,让他躺下来,替他按摩着太阳穴,嘴里轻声哼起了小调。
弗里茨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头痛欲裂,耳边传来的都是战场的激烈而又危险的枪击声和爆破声,回声轰隆,不停地在他脑中回荡。炮火划破长空,将午夜点亮,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梢。
斯大林管风琴,大家快撤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双腿却被冰雪冻住了,眼见那些炮弹越来越近,就要降临在他头上。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原来,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也会害怕。
万念俱灰之际,突然时间停止了,有一双清凉的手放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唱不知名的歌曲,很轻很柔,不像俄国人的口琴那样尖锐哀怨,曲调平稳而悠然,莫名让人心定。
那歌声离得远远的,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唱歌的人有些吐字不清,他必须十分费力地竖起耳朵,才勉强能听清歌词
ichgubenichtanworte,所有的语言都苍白,
nurandaswassiebewegen我只相信生动的情感,
nichtandiekraftdesgedes金钱的力量并不能打动我,
nurangefuehe,wennsieeben我只相信,那种真实存在的心动感觉,
ichgubedrandirzuverzeihen我相信,只要我原谅你,
jedechanceeneuerweg任何希望,都是一把打开崭新未来的钥匙。
detziristunsichtbar不知不觉中,你在我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dochichweisseristda但我知道那里有你。
ichgubandichweiicheswi我相信你,因为我愿意,
ichgubedrandirzuverzeihen我相信,我会原谅
weiduesbist因为你就是那个人。
ichgubandichsowiedubist我相信你,因为这就是你。
忽冷忽热地煎熬着,全身一松,他终于睡着了。这一次,没做任何梦
也许,是牛肉的香味将那一家的饿虫都引出来了,他们终于还是忍受不住饥寒,将小白狗宰了。小狗的颈子被划开了一条口,血一会儿就染红了它胸口的白毛。它不停地哀叫着、挣扎着,那双黑眼睛无力地望着人们,是那么凄凉。可,他们只是舔着嘴唇瞪着它,没有怜悯、没有不忍、没有悲哀,只有麻木。
小狗垂死前挣扎的那一幕,太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