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元道:“珠你是说那些通番的奸商”
“通番的奸商”这个词一从林希元的口里冒出来。李彦直就知道不妙了。果然,只听他道:“那些人近来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也该整治整治了。”
“整治整治”这句话若是别地士绅来说,李彦直也不奇怪。但由与海商有深厚关系的林希元说出来,李彦直便觉得背脊一阵冷风,心想:“你们读的也是圣贤书,可心肠也忒狠辣”
林希元看了他一眼,说:“李举人,你也该早做打算了丁未会试不远,莫要整天在外头晃荡误了前程干戈之事,偶尔为之无妨。但要是误为主业,将来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成为鹰犬之流你是要做鹰犬,还是要做牵黄擎苍之君子,自己考虑吧”
他这句话是提醒李彦直:你小子也是我们地人,是士林的后备军,在这件事情上可别站错了立场这些年李彦直虽然有钱有势,但在福建士绅大佬眼中,他其实也还只是一个有待培养的晚辈。
李彦直亦知道眼下最安全最容易的作法,就是跟在诸大佬身后亦步亦趋,然而假装如此可以。真这么做就不符合他的期望了,从一开始他走的就不是这条道路,若要现在再改过来,之前所做的大部分努力便前功尽弃因此道:“林公,此事若是由朝廷大张旗鼓地干预。只怕结果会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北京雷霆之势一动,只怕就不是我们想他们收,他们就会收的了。”他这句话是提醒林希元,当心控制不住局面引火烧身
林希元摇头冷笑,道:“朝中之事,非尔稚子所能知办你该办地事情去吧我只奉劝你一句:这段时间,不要与倭字有任何牵连”
李彦直心中一凛,这时林希元已有逐客之意,他便拜谢了告辞出来,又朝福州而来。
孙泰和一见到他。不悦道:“怎么现在才来”
李彦直道:“晚生为求清静,跑到粤东莲花山闭门读书,听到大人召唤,已经是马不停蹄地跑来了。”
孙泰和嘿的一笑,也不去捅破这层纸,就道:“最近沿海倭、寇猖獗,扰乱地方。杀人如麻我已下令沿海卫所严加整饬。遇有倭寇便出兵剿灭。你既然无心读书,就组织一些乡勇。一起打倭寇去吧。”
李彦直一呆,道:“此次作乱的,大多是受灾流民,就算其中有一二支打着倭寇旗号的,也不过是以之张目罢了。这些受灾流民揭竿而起,确有不该之处,但纯粹以杀制杀,怕也不是正本清源之道”
他还没说完,孙泰和便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受灾流民,什么揭竿而起,你是要说当今天子无道,还是要说三司、诸道、诸府、诸州县牧民无方,官逼民反么”
李彦直赶紧道:“不是,晚生不是这个意思”
孙泰和冷笑道:“你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李彦直道:“灭寇之法,不是只有杀人一途。请大人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看看能否有两全之道或许能兵不血刃,就保住我福建一境平安。”
孙泰和听到这里神色缓了缓,说:“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杀人不过眼下这件事情,你我都清楚它的麻烦你不想杀人,那我倒要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擒贼先擒王”李彦直道:“除其首脑,收其余众,还民于田,福建自安。”
孙泰和大不乐,道:“尽说些大话收其余众,哪来的钱粮去养他们还民于田,哪来的田去还给他们”
李彦直一听,便知道原来不止府县一级,省一级的仓库里也没存粮,心想这情况可比自己预想中更糟,又道:“田不足,大人看能否奏请朝廷,许民出海以打鱼、商贸自寻生路如今年景虽然不好,但只要我们不禁得百姓太严,任其自奔,这些人自己应该还是能找到活路的。”
孙泰和怫然道:“李举人,你怎么还不开窍禁海是今上亲自决定的。你是要说今上做错了吗”
李彦直闻言黯然,皇帝地决议乃是政治生活中的风向标最高领袖地风向标一定下来,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算这风向标有可能会造成灾难,但做臣子的却应该顺着这个风向标尽力弥补其缺陷。以成就领袖的伟大、光荣、正确这是官僚们地本分不应该说这是他们地本能
其实李彦直混了这么久,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只是立场所在,却又不得他不尽最后的抗辩。他不是不开窍,只是背后就是数十万条生猛的性命,这也是他最重要的潜在资本之一要是就这么完全退缩,那他十年来的努力也将大部分腹水东流,这便由不得他不进退两难但眼前他就算坚持着不肯退步。也不过是在那数十万条性命之上再添上自己一条罢了,丝毫不能改变什么,而且死了后只怕还会有一顶通倭叛国的大帽子这更不可能是李彦直的选择
长久以来,由于和士绅团体有着颇为紧密的合作,所以李彦直对其中一部分人其实还抱着一定地期待,期待他们可以真正地成为自己地政治同盟。
这种期待让李彦直在与这部分人商谈时,还保留着几分真诚,还企图各方面能够在沟通中妥协,在妥协中商量出一个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办法来,所以李彦直才会对林希元吐露他真正的立场。才会和孙泰说几句直接的话。因为李彦直心中其实还是希望民风比较开放的东南,能够形成一个妥协的机制。有机制的妥协,乃是李彦直心目中地政治正途啊
可惜这种妥协在顺境还被薄薄地脉脉温情包裹着,一旦事态急剧恶化,各方面马上就改变了他们对李彦直地态度林希元也罢。孙泰和也罢,他们都不算是太坏地官僚,然而在保持稳定这个大局面前,他们都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堵上了原本向私商李彦直开放的门路,只留下另外一扇小门招举人李彦直进来。
接下来李彦直只剩下两条路可以走了:一个是从那扇小门进去,放弃自己的坚持与立场;另外一个,就是放弃对这些士绅最后一点信任,完全运用权谋法术来达成自己目地
眼前的事情,让李彦直联想到了陈羽霆对他的批评。陈羽霆说他不应该用恶的手段来达成善的目的,而应该致力于建立一个正义的程序,当时他批陈羽霆迂腐,可现在想想,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不也还有一点“迂腐”的残留么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影响是相互的,特别是六艺堂这样一个建基于思想理念地团体,必须有共鸣。成员之间才会有向心力若不是自己还有这么一点“迂腐”的残留。弟子中又怎么会出现一个像陈羽霆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并不想这么做的。”李彦直想。他知道。人整天活在权谋法术中的话,会很累的。不过形势总是逼着他选择。
“怎么不说话了”孙泰和问。
“大人。”李彦直沉了沉声音,似乎调整好了心态,说道:“这些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