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一旁大约也听不过去了,他淡淡地开口:“这位太太,发生这样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她已经道歉了,请你适可而止吧。这样吧,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或者损失的话,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一切等交警来了再说。”
低醇的嗓音,跟记忆中残留的没有一点半点的相似度。那年的他正处于变声期,每次一开口就跟鸭子似的,难听得要死。
那中年妇女一听报警,气势就弱了一半。她一点损失也没有,倒是对方的“小毛驴”倒在地上,搞不好还要她赔偿修理费。
她瞄了一眼那男人开的车子,再没概念也知道这种车子不是普通小市民能开得起的。这样的人,关系雄厚,有什么事,估计一个电话就能全部摆平了。又见他清风明月般,气定神闲地站在沈宁夏边上一同淋着大雨,全身都湿透了,明显两人是认识的,她就一个人,明显地人单势弱。于是便冷哼了一声,识相地发动了车子离去。
大包包里头的珠串珠子掉了一地。有的珠串都散了,一颗颗地散落在马路边。沈宁夏蹲在地上,一颗又一颗地捡着。
大雨如注,沈宁夏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一切似永无尽头。
片刻后,头顶上的雨停了,那人撑了把伞挨着她蹲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帮她捡碎珠子。沈宁夏往边上一挪,避开了他的伞。那人也随着她移了过来,头顶的雨水再度消失。沈宁夏又是一避可伞还是移了过来大雨吧嗒吧嗒地打在雨伞上,然后小溪流一般地淌下,滴在那人的肩头,瞬间濡湿了衣物
他捡了满满一掌心,无声地递到她面前。沈宁夏冷漠地抬眼,下一秒,她毫不客气地抬手,“啪”的一声拍掉了他掌心里的珠子。
叮叮咚咚一阵细碎的声音,一掌心的珠子伴随着雨水再度滚落到了地上,散落四周。
很多年前,碧蓝晴空下,她也是这般地抬手,狠狠拍掉他满手乌黑的桑葚。她的眸子瞪得又圆又亮,愤怒得像只会随时扑上来撕咬他的小野猫:“我不要谁稀罕你的东西杜维安,你们杜家全是骗子,一群骗子,一群坏人。杜维安,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你给我滚,滚”
那个时候,她父亲与杜维安小姨杜芳华的事情已经曝光了。她母亲伤心欲绝,带着她回了外婆家。而他与她在同一个学校,她读初二,他念高三,正值高考。他记得她喜欢吃桑葚,趁着放假回老家,特地去山上的野桑林,摘了许许多多的桑葚果子,搁在玻璃瓶子里带回了学校。
他精心挑选的桑葚果子一颗一颗地掉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沈宁夏犹不解气,用球鞋恨恨地在果子上踩着:“杜维安,我恨你我恨你们你们杜家全是骗子不要脸的骗子”
她转身狂奔而去,转眼便不见了。水泥地上,一个又一个紫红乌黑的残果肉渣,仿佛一个一个永生永世都无法痊愈的丑陋伤疤。
再见,是在她母亲的坟前,他摘了一束野花偷偷地尾随着她去拜祭,却被她发现了,她把花踩在脚下,狠狠地踩踏:“谁要你的花。你们姓杜的真是会演戏。杜维安,是杜芳华害死我妈妈的。你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滚你滚”
无论是她的眼神还是姿态,都如同出鞘的锐利刀剑朝他迎面刺来。他一直无言沉默,不安慰不辩解,任她发泄。因为他是懂得的。懂得她的疼,懂得她的痛,懂得她的心伤,懂得她的一切。他与她一样地伤心难过。
这一切的懂得,是慢慢积累的。自打她第一次来他家后,后来的每一年暑假,她父母就把她送到他们家。他是大哥,就负责照看她和维和。于是,他会带他们上山摘茶叶,会带他们摘各种野果,摘蘑菇挖野菜,找野生的兰花百合花,偶尔也会带他们去抓野味,用石块搭灶煮野味饭。跋山涉水,她总是跟在他身后,细声细语地唤他:“维安哥哥”
在杜维安高二的那年夏天,她一身白裙,扎了两个麻花辫,施施然地出现在他面前,唤他:“维安哥哥”那是在他家屋后的树林,阳光密密匝匝地从树叶间洒下来,而她亮晶晶的眼则是世间最闪烁的两个小太阳。那一刻的杜维安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瞬间扩张而后又骤然收缩,整个人无法言语,不能呼吸。她再也不是记忆中的小妹妹了,虽然眉目初开,却已赛过山里任何肆意绽放的美丽花朵。
那件彻底改变两人生活的事情发生后不久,他去了外地念大学。第一年暑假,他在七岛找了一份暑假工。他很想见她,便去了她外婆家楼下。
一天早上,他终于是看到了她,扎着马尾,挽着菜篮去菜场买菜。他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熟练地跟人讨价还价,选菜买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脸上的稚气已经全然消失了。杜维安心疼不已。
数日后,他在楼下遇到了外婆。那件事情发生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外婆。他以为外婆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的。可外婆却淡淡微笑,如常地唤他的名:“维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杜维安听后却红了眼眶:“外婆。”
“维安,你跟我来,外婆有话对你说。”外婆带他来到了不远处的公园,在凉亭里和颜悦色地坐了下来。
“维安,你现在在哪里读大学”
“在洛海大学。”
闻言,外婆欣慰地笑了:“那是一所好大学。你考上不容易,要好好念书,别浪费了最好的四年时间。时间唯一不会辜负的,就是一直努力着的人。”杜维安点点头:“我会的,外婆。”哪怕都到了这般田地,外婆还是这么关心他,谆谆教导,语重心长。
外婆与他聊了片刻后,方说了一句:“维安,能不能答应外婆一件事情”
“外婆,您说。我一定答应您。”
“维安,外婆知道你最近经常在楼下等宁夏。”闻言,杜维安惊愕抬头。
“宁夏的妈妈去世后,她怕我会担心,所以每天努力着她努力着跟从前一样,每天笑着去上课笑着放学。可是很多次,睡到半夜,她都会哭喊着妈妈醒来”
外婆的声音平平静静地,一点波澜也没有。仿佛仿佛只是在述说旁人的故事而已。可听在杜维安耳中,却觉得犹如万箭穿心。这些平静是用多少的泪水换来的他不知道
“维安,以后不要再来找宁夏了。这一年来,宁夏好不容易从失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对于宁夏而言,你跟她母亲,跟她所有痛苦的事情是联系在一起的。她看到了你,就会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宁夏刚考上了新的高中,我们也准备要搬家了。我希望她能够忘记过去所有的一切不愉快,重新开始。”说到这里,外婆凝视着杜维安,缓缓地道,“维安,外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想,你也一定希望宁夏忘记过去,开开心心地,对不对”
杜维安沉默着不语,良久后,他点了点头。
外婆:“维安,虽然那些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与你们这些孩子是无关的。可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伤口,哪怕痊愈了,还是会留下伤疤的。”
“外婆,我明白。”他良久才轻轻地道,“外婆,我答应你。”他就是那条丑陋不堪的伤疤。一旦出现就会残忍地提醒着宁夏,她父母的婚姻是怎么破裂的,她母亲是怎么死的,她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消失的。
杜维安没有问外婆搬到哪里。那年暑假以后,杜维安再没有到过七岛。